露从今夜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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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翻译】The Black Lily of Shanghai / 黑百合 【3】

“有你在这陪我真好,耀。”伊万轻叹,“我每晚独自服用那些药片,就好像一人独酌一样。但现在你在这儿,一切都不同了。我们感同身受,心意相通。你不这么觉得吗?”



本文原文为系列连载,题材惊悚灵异,内容也许并非适合所有人观看。如果您是第一次看到本篇,请您先前往合集的第一篇文章,阅读相关信息与预警。如果确定可以接受,再继续享受您的阅读。


本章译文字数:1.1w




【第三章:错音】

 

 

苍白的双手于钢琴琴键上下翻飞,似白鸽在起舞,太过优雅,完美,太过令王耀感到亲近,以至于一切都宛若梦境。王耀倚靠在这位钢琴家的肩上,感到全身冰冷,但他尽量去忽略这般寒意。如果弹琴的人是本田菊,那一切都说得通了,一切本该如此。他的心脏鼓动着,几乎发自全身心地渴望着去牵住那双白玉般指骨分明的手。他想要说出些什么,让本田菊能够笑起来——但他所倚靠的肩膀是那样冰凉。钢琴琴音沉降下去,音乐变得颤抖、厚钝,每一音都震耳欲聋——因那双手突然变得极其愤怒,狠狠砸下!白键被砸碎四溅,鲜血喷涌而出,乐谱被血染红,漫天纷飞,灼灼燃烧。万物俱寂,王耀听到自己在尖叫——

 

雨水滴答。雨打在他的窗户上。

他气喘吁吁。

 

空气涌入他干渴的喉咙。他大口呼吸,喷出的热气扑上枕面,烧热他靠着那一侧的脸。窗外夜雨敲击着排水管,奏出金属色的音乐。金丝雀轻柔婉转的歌声自客厅传来。

王耀翻了个身,躺到床上较冷的那一侧去,蜷缩起来,不停颤抖。他渴望能有什么——人也好,不是人也行——能来安抚他,让他不至于像破碎瓷器一般彻底四分五裂。每个夜晚,这个梦都会找上他,于是今夜他也一如既往地等待噩梦消散,直到呼吸再度平复。他绝不会屈服于恐惧,他咬牙应战,他在所不惜。

他再次闭上眼,能感觉到有人正在凝视着自己。

一阵微风吹开了他的卧室门。王耀想起他睡前没关上卫生间的窗户,风大概便是从那溜进来的。黑暗中传来一阵咯吱声,就好像有一根上吊绳在空中收紧,缓慢且飘渺地呻//吟着,被悬挂的重物向下拉扯去。

 

(——没有痛苦,亲爱的。他)

 

王耀把脸埋进枕头里,不想再看下去,但同时他又害怕如果他真的不看,这个……阴影,这个活生生的噩梦会进一步逼近他。

 

(不会有任何感觉)

 

脖颈断裂,四肢零落,如一旁的风中残柳般晃荡——王耀能看到,能想象到这个支离破碎的怪物就在门外。他能听到绳索在摆荡,听到艰难的喘息,窒息的咳声,听到双脚开始挣扎,双手绝望地死死抓紧绳索。最后,他听到一声细微无力的哭泣。

王耀猛地起身,胡乱地摸索着打开了灯——

 

卧室门是关着的。

屋里除了他,再无第二个人。

 

他重重呼出一口气,甚至想笑自己疑神疑鬼。不过是一阵幻想出来的风,便能让他怕成这样?

他下了床,双腿发抖,牙关打颤。他曾盼着这些噩梦能随着时间消散而去,但一年过去了,一切只是越来越糟。夜复一夜,它们于阴影和黑暗中匍匐爬来,向他近一步,再近一步,渐渐不止于噩梦,即使在清醒的时候,也会找上他。他越挣扎,越抗拒,便越难逃脱它们的掌心。

王耀穿上衣服,出了家门,准备前往面试。

尽管现在天边才刚刚破晓。

 

 

.-

 

在午休的时候,伊万突然感到胃里一阵抽痛。

面试马上就要开始了。尽管他身为面试官,只需舒舒服服坐在观众席上观看就好,但每当想到昨天遇见的那个男人——王耀,他知道他的名字,尽管他从未问过——他便不自觉心跳加快。那个叫王耀的男人知道他的音乐——尽管伊万以前从未向他演奏过——今天上午还一直在练习室安静地练习。伊万没能鼓起勇气去向他搭话,他不想打扰他的练习。但能听到自己的音乐自王耀的演奏中宛如获得生命,他又十分欢欣。

美妙的旋律自走廊萦绕,直到面试开始前的最后一分钟。

冬妮娅正在剧院大厅等他,轻松愉快地问候他上午过得怎么样。伊万对此很感激;他们一起前往观众席,冬妮娅一句也没有问他那首交响乐完成的如何了,在过去的几周里,伊万一直在对她撒谎。最终截稿日在立秋,而冬妮娅,这位亲爱的、善良的女士一直对他抱有极大信心,认为他早就完成了。伊万希望自己能顺利地写完它,以免这位对他十分信任的女士最后只能看到一份半成品。

他们依次挤进剧院的前排座位,冬妮娅让伊万坐在她和另一名面试官之间——所以这回,他彻底逃不出去了,不可能再像昨天那样突然冲上舞台。

剧院大灯被调暗,舞台上明亮起来。第一个面试者走上舞台,来到黑色幕布后。

与其同时,伊万分出神来,开始了一场游戏。

他聆听着面试者们的脚步声。

尽管所有面试者都被要求脱掉鞋子——以免鞋跟踏地发出声音,干扰演奏的乐声,最终影响面试官评分——伊万仍能听出不同面试者的重量区别。脚步声有深浅轻重,他便能由此为依据,来捕捉轻盈安静的步伐,来寻找那位较为纤瘦的小提琴家。

大概到了第五个面试者上场,伊万觉得自己找到他了。那脚步声谨慎,轻不可闻,像一只猫在悄声迈步;而当他将琴弓搭在小提琴的弦上时,伊万几乎是立刻就能感应到。

就好像是空气也发生了改变,四周温度骤降,令他颈后寒毛直竖。这便是之前一直缠绕他的声音,那个男人的琴声在诉说,在吟唱,生动,鲜活。王耀——他叫这个名字,不知为何伊万就是知道,仿佛他是从周遭稀薄空气中凭空抓住了这个名字一样。他内心中理性的一面告诉自己,他可能是之前在冬妮娅的面试名单里瞥见过这个名字,或者,在他醉酒的那一晚,他其实并没彻底忘记一切。但他更愿意相信这是神的旨意——就像他的音乐一样。有什么未知的力量将王耀的名字告知了他。

他感到强烈的冲动,想再度冲上去拉开幕布,但他不会再犯一次傻。他等待着,熬过余下的面试,同时反复在心里演练着一会儿要怎么去和王耀搭话。首先,恭喜他成功通过了面试——伊万对此毫不怀疑。然后……然后说些什么?

又过了一个小时,面试终于结束,所有面试官投票出了最后结果。

冬妮娅在等候室里宣布了最终的录用名单,伊万很高兴地听到王耀的名字位列其中。但王耀只是稍显放松之色,并没展现多少欢欣喜悦,深灰色的眼睛专注认真地看着冬妮娅,听她告知新成员们需要做哪些工作来赶上乐队的整体进度。

而当冬妮娅向他们介绍伊万,说他是交响乐作曲家和乐队指挥时,就连那抹浅淡的放松之色也消失了。

“没事的,不必害怕。”

伊万注意到新成员们立刻正襟危坐起来,不由得轻笑,上前一步开口道。

“这首曲子在技术层面上来讲并不复杂,但我期望你们能将全部感情灌注其中。排练于明天上午九点正式开始,地点是……”

 

他脖颈处的皮肤突然轻微刺痛起来。如果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将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疼痛,完全不会引起他的注意。

他咽了口口水,视线游移,最终落在王耀的身上。啊——他能看出来,他能看到。他能看出来伊万状况不太对,能看出来他生病了。伊万又将围巾向上扯了扯,掩住自己的喉咙——尽管室内越发温暖。

 

“好了。”

冬妮娅拍了拍手,及时插进话来。她扯出一个微笑:“今天就到这儿吧,我们明天上午见。感谢各位。”

乐手们零零散散地离去了,聊着伊万听不懂的话题。王耀悄无声息地跟着这群乐手们一起走了。

冬妮娅把手搭在伊万的肩上。

“万尼亚——”

“我明白。”

他冲出房间——尽管他并不是要遵从冬妮娅的催促去服药。他将围巾向上拉紧,跟着人群走出剧院,秋日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如果现在不去接近王耀,便再没有机会了——至少,伊万是这么认为的。

伊万加快脚步,赶上王耀。“正如我所料,你的演奏非常完美。”

王耀瞥了他一眼,随即移开视线,“你怎么知道哪个是我?”

“你的琴声独一无二。”

王耀停下脚步,皱着眉转头看向伊万,“哈,说真的?你真的认出我了?”

伊万一时无言。而王耀也一样,呛完伊万后他随即沉默了半晌,可能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刚刚凶了自己供职的乐队的指挥。于是伊万的唇边掠过一抹微笑,决定将王耀从这般尴尬的境地里拯救出来,尽管看他吃瘪令他觉得十分有趣。

“我注意到你没有演奏我们的曲子。”

我们的?”

“哦,好吧,我的。但你似乎写出了相同的一首,就好像你会读我的心——”

“我们说过这件事了。那首曲子是你曾经为我演奏过的。”

“……啊,对。”

他们来到王耀的车边。伊万必须立刻想出些话来说服王耀,如果他想知道夜里在剧院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王耀真的知道他未完成的交响乐的终章。

他把手搭在王耀的肩上,挂上自己最温柔最甜美的笑容:“那也许,作为报答,你应当为我再演奏一次那首曲子?”

王耀不动声色地从他的手底下滑走。“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是吗?”

伊万的笑容僵住了。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当然。就像他不记得为什么自己的袜子抽屉会被锁上,为什么自己房间里的东西会在夜里悄声移动,难以察觉。但即使——退一万步讲——即使他真的会在夜间梦游,他也不会做出大半夜出门去拜访一座废弃剧院这种怪事。他在晚上会服双倍的药,确保自己能沉沉睡去。他认为自己这样做是为了防止痛苦在梦中消退,尽管每当他在夜晚睡觉时,他最恐惧的从来不是那种痛苦。

“我的记忆从来都不可靠。”

伊万笑了,同时把围巾向上拉了拉。“或许你愿意帮我填补那块空白。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体验过断片,总之,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无意识的时候说些蠢话,所以我很不安……”

王耀皱起的眉头稍稍舒展了开来。

“倒也……不完全是蠢话吧。”

他把手搭在车门把手上,在原地犹豫了会。然后他看向伊万,带着歉意:“我这周确实没有时间。但——”

王耀抿了抿双唇,叹了声,继续说:“你来过费斯科酒吧么?”

“没,但我知道那里。”

“我差不多每晚都在那里表演。如果你真想浪费我的时间,问我一些问题,你最好去那里。”

“今晚行吗?”

王耀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试图让自己听起来毫不在意。“行啊,到时见。”

伊万终于如释重负,向他道别,而王耀的车已经开走了。车轮碾过石子路发出嘎吱声,将他的声音尽数淹没。

 

 

-

 

费斯科酒吧就好似世纪之交,一半复古,一半新潮。

 

这里以前是旧费斯科舞厅和咖啡馆,为了纪念它们,这家酒吧也被命名为费斯科,原汁原味地保留下了原建筑的风貌,并以此为骄傲。每个来酒吧的顾客都被告知,他们与一个世纪以前的老主顾们坐在同一片屋檐下——尽管原本那家咖啡馆早就改迁到了街对面,现在已经成了一家新的购物中心——不过,倒也确实没有说错。这座建筑确实经历过上海上世纪那段黄金年代,只不过其内部招揽的不是喝咖啡的顾客,而是妓//女流莺罢了。

寻常酒吧多会放些吵闹咆哮的爵士乐,喧闹声飘出门窗,一直传到西口路的大道上。但费斯科酒吧里从没有这些,只日复一夜重复着那几首小提琴协奏曲。王耀和任勇洙并不知足于仅在这里表演,然而,缺了一位关键的钢琴家,他们的音乐最多也就只能配得上这种枯燥无趣的地方了。

所以,今天他们终于盼来了一位钢琴家,王耀本该感到高兴才对。

这位新成员似乎永远在微笑,是任勇洙在前一天的面试中认识的,他们二人很快便成了朋友。现在他们能三重奏了,看上去便没那么可悲了,但那清脆流淌的钢琴声音只是越发惹恼了王耀。几乎每周每晚他都要演奏相同的曲目,他早就对此厌烦透顶,而现在,一个不知道哪来的人要顶替昔日本田菊的位置,就好像任何人都能替代他一样。

但他不想过分纠结这件事。于是他看向店内俗气的紫色窗帘,以及那些涂上金色颜料的虚假金饰。他看向光线昏暗的壁龛,有时会有夫妇在那里跳舞。他看向店内的顾客们,他们续满杯中的酒,满面红光大笑着,坐在脏兮兮的桌子后。他的目光掠过一桌又一桌。

然后,他停下了。

伊万正坐在舞台前,在拥挤的人群中显得格外高大。于是王耀开始疑惑自己之前怎么没看到他。

他们的视线相遇,下一秒,伊万对他露出微笑。王耀没法再和他对视下去,移开视线,假装专注于自己的小提琴演奏,甚至装模作样的皱起眉,来逃避伊万那强到可怕的存在感。毕竟,伊万是乐队的指挥——尽管王耀能察觉到更多,他能感觉到他周身那挥散不去的、浓浓的、鬼魅般的不安。这一曲结束后,王耀甚至有些手忙脚乱起来,这引来了任勇洙无声的嘲笑。王耀正准备回呛,伊万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

“我想点一支曲子。”

台上的三个人都看向伊万,后者已经起身,走了过来。

“什么曲子?”

王耀问。

伊万轻轻歪了歪脑袋,露出有些腼腆的微笑。

这个问题,王耀无需问,伊万也无需回答,他们都知道答案。高大的俄罗斯人只是期待地看着他,直到王耀终于认输,轻叹一口气:“我已经记不得那曲子是什么样了。不过,既然它是你写的,你为什么不上来自己弹呢?”

伊万沉吟。他能看穿王耀的谎言,王耀拒绝演奏那支曲子——至少,不是在这里,也不是现在。

“好,那我来弹。”

王耀半犹豫着张开嘴,想说什么,伊万已经坐在了钢琴前,把任勇洙那位钢琴家朋友尴尬地晾在一旁。伊万做了个手势,示意王耀坐在他旁边。

“如果你听出了接下来是什么旋律,就叫停我。”

 

王耀试探性地坐到了钢琴凳的另一边,偷偷看向伊万,对方已经将手搭在泛黄的钢琴键上,做好了起手预备。接着,他的手指开始在琴键上舞动,动作干净轻盈,仿佛雨水坠落成音。

费斯科酒吧里的顾客们不由得降低了声音,安静下来,欣赏这美妙的演奏,每一个音节都恰到好处。王耀越发感到熟悉——无论伊万到底是不是维克多,这无疑就是他那夜在剧院里听到的演奏。还有那双手——如雪花石膏般苍白的手,如鬼魂如尸体一般的手,如本田菊一般的手——也绝对与维克多如出一辙。

在这个夜晚,王耀一次也没叫停伊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知不觉已经深夜十点。任勇洙和他的钢琴家朋友、以及大部分顾客都已经离去,去更刺激的地方继续夜生活。伊万反复弹奏着他的曲子,弹奏着,来到了某一处,犹豫,停下,然后从头再弹一遍。有时他会突然停顿,开始思考下一个音符,即兴创作出新的旋律。王耀全程一言不发,尽管每当伊万停顿下来时,他总感觉自己依稀记得接下来的音律。

伊万说:“我猜,你是彻底把这首曲子忘了。”

他闲散且随意地弹着一段轻柔慵懒的旋律,琴声安静柔和,让他们能够交谈。

王耀没有回答。

伊万在弹琴时会轻微蹙起眉头。王耀看着他,思考那位“维克多”什么时候会出现。或许,在午夜时分,伊万喜欢玩一场游戏,或许他喜欢扮演忧郁的鳏夫,装作是支离破碎的王子,亦或是危险却迷人的恶魔。或许,他喜欢逗弄王耀的神经,让王耀变得疑神疑鬼,而他会因此感到无上愉悦。

“或许我们在面试前从未见过面。这一切都只是个巧合,你只是恰好以正确的顺序拉奏出了正确的音符,于是听起来和我的曲子十分相像……”

“或许吧。”王耀干巴巴地说。

伊万自消沉中抬起头来,用疲惫的眼神看向王耀:

“你确定……那天夜里,在剧院,你看到的是我?”

玻璃杯相碰,“叮”一声清脆传来,酒吧员工开始清理残桌了。王耀装作被这声音吸引了去,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他当然确定。那个男人——维克多,伊万,或者又多了什么别的名字,他曾在那座废弃剧院里为他弹奏——无疑是现在正坐在他旁边的这个人。王耀对此很确定,而这反而是最令他困扰的地方。他确定,几乎是确信——但谜团一个接一个,无数谜题接踵而至,无论是他还是伊万都无法回答。

“你的戒指。”

王耀开口,想缓解这片尴尬的沉默:“是订婚戒指吗?”

伊万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他摆弄着那枚戒指,轻轻旋转它,轻笑:“不,它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遗物。”

酒吧老板走来,拿走放在钢琴上的玻璃杯,顺便提醒他们:“我们五点打烊。”

王耀站起来,伊万仍坐在原处,抬头看他,那抹微笑已经散去了。

“你要回家了?”

“我明天还有彩排。”

“现在还早呢。也许我能说动你,再去别处和我喝一杯?”

王耀眨眨眼。“喝一杯。”

“我们去江边吧。”

伊万站起来,于是王耀清晰认识到,眼前这个俄罗斯人足足比他高出一个半头。“这样我们就能边喝酒边看风景了。”

“看风景。”

伊万礼貌地微笑着,掺上了点玩味:“这能使你动心吗?”

这听起来就像在诱惑王耀,好用一杯酒的价钱骗他把那首交响乐写完。或者,这是在进一步滋养他内心早就生根发芽的疑虑,让王耀越发开始怀疑,要么就是伊万撒了谎,要么,剧院的那场奇遇便全然只是他一个光怪离奇的梦。

确实,王耀被说动了,他此刻更确信自己想抛下伊万独自离开,而不是去和他喝什么劳什子酒。他能毫不费力便回到家里,忘掉这一切,能躺在床上,把脑袋埋在枕头里,在黑暗中闭上眼。于是世界只剩了他,孤零零的房间,还有那些藏在黑暗中的……


“你怎么了?”

王耀又看了伊万一眼,这位古怪的天才正担忧地望着他。

“去他的。走吧,我们去喝一杯。”

 

 

-

 

离开费斯科酒吧后,他们造访的第一家酒吧毫无特色。

店内光线昏暗,座椅磨损严重。啤酒端上来了,他们小口喝着杯里的酒。

王耀假装对墙上的挂画很感兴趣,感到伊万正饶有兴味的凝视着自己,那份热烈和兴趣绝非伪装。更可怕的是,当王耀看向他,伊万也丝毫不避讳,仍目不转睛看着他。

“王耀,我有个问题想问你,虽然可能听起来很傻。”

伊万开口,一只胳膊搭在沙发靠背上,身体向前倾来。

“你有时候有没有觉得,我们以前在哪见过?”

“我们以前确实见过。”

“不,我是指……再以前。在面试之前,也在……”

“在剧院之前?”

“我感觉,我很久以前认识一个非常像你的人,就好像你曾是我一个已经忘记了名字的童年玩伴。”

伊万放下酒杯,蛮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轻笑道:“或许,我只是喝多了在说醉话。”

王耀小口啄着他的啤酒,顿了顿,看到伊万脸上沉思的神情。其实他并不记得自己以前见过伊万,但说真的,他确实也有类似的感觉。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开口说道:

“你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是谁呢?”

“额,其实……不太能说得通……”

“无论如何,请告诉我吧。”

王耀感觉自己心跳加快,举起酒杯继续喝酒,试图转移话题。他咽下一大口酒,摇了摇头。

“算了,别在意。”他低声说道。接着,他清了清喉咙:“和我讲讲你的工作吧。说说那首交响乐,我就要开始学着拉奏了。”

“如果你想听我说那首交响乐,那我得再来杯酒。那首曲子简直是我命运般的诅咒。”

王耀咯咯笑起来,伊万却没笑。

“哦……好吧。那随你。”

“伏特加纯酒(vodka shots)。感兴趣吗?”

 

他们喝完了第一轮伏特加,在熙熙攘攘的江边光顾了三家不同的酒吧,直到喝下了第五轮不知道混杂了多少种的酒。每一轮结束后,他们的意识都越发模糊,伊万给王耀讲了自己的事业,以及来上海之前的经历,但谁都没在听,刚从左耳朵进去,便直直地从右耳朵溜出来了。直到他们在街头喝到摇摇欲坠,王耀才迟缓地意识到,他和一个块头几乎是自己两倍的俄罗斯人拼酒是多么错误的决定。

花哨灿烂的城市灯光在视线里模糊成一片,在湿润的石路上反射出光芒。王耀挣扎着继续向前走。

 

“……就好像我本不该写它。”

伊万重重叹着气,伸手把王耀从大路上拉过来。

“写什么?”

“那首交响乐啊,耀……”

伊万放轻声音,好似在说悄悄话,就像担心路过的陌生人会偷听一样。“那首曲子,你曾那样自然地演奏它,就好像它是你的一样。所以你得再为我演奏一遍,从头到尾。”

王耀皱起眉,感到无比困惑。一小部分是因为他现在头重脚轻,感觉根本没有走在大地上,而是踩在软绵绵的云端。但更多是因为他开始奇怪——为什么自己会一直如此抗拒,不想帮伊万这个忙?他为什么这么坚决来着?是因为先前伊万的态度不好吗?王耀想不明白,最终只能解释为是因为他从没有机会好好了解伊万。但是,不……伊万并没什么错。伊万人在异国他乡,努力工作,为中国最负盛名的管弦乐团之一编曲。伊万全心全意将自己奉献给音乐。伊万友好,有礼,以及最重要的,他心地善良,能用双臂死死支撑着王耀,使他不至于一头栽倒在地上摔个狗吃屎。

钟声缓缓响起。游客蜂拥至江边,在城市天际线熄灭前纷纷拍照留念。接着,一个接一个,江水两岸的建筑尽数消失在了夜色里——无论是江水东岸拔地而起的玻璃通天高塔,还是江水西岸历史悠久的殖民时期楼房。

在王耀和伊万的头顶,街灯也逐个暗下去了,于是他们离繁华的主干道越来越远。脚下的道路蜿蜒向前,光线昏暗,两侧的巷子里藏着许多酒吧和廉价公寓。

伊万放慢脚步,手臂更紧地搂紧王耀。他的呼吸轻抚过王耀的头发。

“你记得我们是怎么遇见的吗,亲爱的(lyubimoya)?”

王耀天旋地转的世界停下了。

街上光影分界,半明半暗。他只能看清伊万的半张脸,光芒如流彩般自他的侧脸勾勒而下,映出他苍白唇边朦朦胧胧的微笑。

“我们怎么遇见的?”

“我来到天使街,看到你就在舞台上……”

“天使街?”

“然后我为你买了杯酒。你却告诉我,酒不管用,我还是要付你现金。”

伊万大笑,狭窄巷道内皆是他的回声,声音响到令王耀感到不舒服。接着,他声音降下来,变为喃喃低语,脸颊贴上了王耀的太阳穴。“我对你的第一印象差极了。一开始,你在我眼里是那么神圣,从杆上滑下,冰肌玉骨,轻若无物,就像一片雪花轻盈坠落——”

“你大概是把我和其他人搞混了。”

伊万的笑容浅淡了下去。他的视线醉意朦胧,摇摆不定。“啊……”

他们走近下一盏街灯,离开小巷,走上另一条开放的街道。

他们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慢慢聊着。伊万问些王耀在剧院以外的生活,王耀的回答基本乏善可陈,于是伊万只是随意哼哼了几声作为回应。他们来到了一幢高层公寓楼的大门外,伊万站定了,向那座公寓楼歪了歪脑袋,王耀随之差点跌倒。

“我们可以在我的公寓里再尝试一次。”伊万说,“试着弹弹我那首神秘的交响乐。”

王耀呼出一口白雾——四周显然已经很冷了,但他完全感觉不到。

他想再听一次那首悲惨的曲子——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由维克多弹给他听。他近乎渴望地想再感受一次那种失控感,那种别处都寻不到的平静安宁,但他不可能将这种渴望在伊万面前展现出来。于是他只是稍微显出些兴趣,耸了耸肩:“那我能用下你的卫生间吗?”

他们乘坐电梯来到九楼,透过玻璃窗看向城市灯光逐渐熄灭,跌跌撞撞地来到伊万的家门口。伊万转动钥匙,用疲惫的肩膀推开了家门。

“家里很乱,见笑了。”

伊万这么说着,打开灯,客厅内亮起来,王耀看到客厅里到处都是散落的纸张,空箱子空盒子,还有皱巴巴的衣服。伊万一边走向打开的窗户一边捡起沿途所有东西:“卫生间在走廊尽头,过了卧室就是。”

王耀顺着昏暗的走廊向前走去,手指一路摸索着墙壁以稳住自己。伏特加仍在他胃里翻搅,微微动一下脑袋都会令他头晕目眩。他来到最后一扇门前,推了几下推不动,才意识到门是关上的。于是他旋转门把手再度推门,但门仍纹丝不动。

他借着走廊稀薄的灯光仔细看了看——门上并没有锁。

他晃了晃门把手,又尝试着推了好几次,最终放弃了,回到客厅。

“嘿,你的卫生间门打不——”


伊万整个人正倒在钢琴上。

他躬身向前,弹奏着轻柔简单的音符,脑袋随着旋律昏昏欲睡地轻晃着。


本田菊弹钢琴时也是这样的,尽管他要比伊万个子小很多,也不用这样艰难地弯着腰。王耀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向伊万走去。

他坐在伊万的身旁。

又一次的,他能听到伊万弹那首曲子时的所有停顿和错音,但他什么也没说。他不能确定,但他在剧院听到的那首曲子确实很神圣。那只属于他和维克多,他没法将其分享给伊万,即使这两个人差不多就是同一个人。

伊万大约是察觉到了王耀的这份不情愿,于是他很快便不再弹这首了,而是弹起了别的——一曲华尔兹。

“来,和我一起。”

王耀给伊万投去了一个怀疑的目光。伊万抓起王耀的手,裹在手心,让他攥成个拳头,然后将他的手随意地放在那些黑键上。

“随便弹什么黑键都行,看你喜欢。”

王耀犹豫了一会儿,弹了下黑键,弹出可怕的不和谐音。他皱起了脸,但伊万对他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就好像是笨手笨脚的孩子在捣乱,直到伊万加入进这场演奏——他将这纯粹的噪音改为一曲迷人的华尔兹,化腐朽为神奇,将王耀胡乱的瞎弹引成了一段美妙旋律。暖意冲上王耀的脸颊和喉咙,他微笑起来,因为这正像本田菊曾经做的一样。只有在弹琴的时候,本田菊才会进入这样淡静的状态,才会摆脱一切束缚,显出欢快来。而现在,王耀自己也感觉到了那般无忧无虑。

乐曲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便结束了。伊万转过头来看向王耀,容光焕发。

“看看你呀。”

王耀双眼有些湿润,于是他努力眨眨眼。“看我什么?”

“你是如此鲜艳盛放。就好像阳光让你的面容如此闪耀。”

王耀便笑,耸了耸肩,笑容柔软下来:“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你想起了什么?”

王耀犹豫着是否要回答,但就在他沉默这几秒里,伊万伸出手捧住了他的脸。

“不,没关系的,你不用告诉我。”

伊万温柔地望向王耀。他双手温暖,轻轻摩挲王耀的脸颊。他的金戒指却仍冰冷。

“我不想看到你的笑容如此快便消散。你的笑容就像她的一样……

她的?

“我不记得她的名字了,更不记得她的声音听起来是什么样。事实上我几乎就快忘记她了。但我却觉得我必须要记住她,因为她好像是我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人。”

伊万用手指轻抚着王耀的唇角。

“那首曲子……是她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但接着你出现了,你的笑容如此明媚,你完成了那首曲子,就好像我们注定要共同演奏它,就好像我们本就是破镜的两半,注定重圆。难道你不也这么觉得吗?难道你不也觉得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我们生来便应当如此相逢?”

“我不知道。”

这是王耀唯一能说出的几个字。他的心脏砰砰直跳,约莫是酒后的迷蒙,他感觉自己就要融化在伊万的手中了。他想去亲吻伊万的手,想被那双手安抚,那是他渴求了太久的抚慰。他抚过伊万的手指,擦过戒指的边缘,划过他温暖的手背。伊万的皮肤很柔软细腻,如雪一般白皙,王耀自他的手腕抚摸至臂膀,他的体温越发冰凉。等到王耀摸到他的袖子下方,触碰到一条突起,仿佛一条新鲜的伤疤。

他的身体终于变得如冰一般冷。

伊万收回了手。

“抱歉。”

他抓下钢琴顶上的药瓶,呼吸支离破碎,这么喃喃。

他用一只手打开药瓶,往嘴里倒了不知多少片药。“我该再早些吃药的。”他将袖子用力拉回原处,遮住了王耀曾短暂触摸过的那处皮肤。“那种疼痛,它随心所欲来去自如,所以我必须确保……”

伊万的声音弱下去,他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别担心,我没事。”

王耀踌躇着,想开口,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甚至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伊万叹了口气。

“如果你想走,我完全理解。”

“不,我并没这么想——”

“那些药会让我变得昏昏沉沉。所以你可能会无聊。”

“那些药能帮你入睡?”

伊万虚弱地轻笑。

“睡得如死了一样。”

王耀从伊万手中拿走药瓶,看向上面的标签。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我能来一片吗?”

伊万惊讶地眨眨眼:“吃这东西的感觉可不太好。”

“只要能安心睡上一觉,什么都无所谓了。”

伊万的目光柔软下来。他从王耀手中轻轻拿回药瓶,倒出一粒蓝色药片落在自己掌心。

“别吞下去。”

他轻柔地说,把药片放在王耀的嘴唇间。“将它含在你的舌根下,等它溶解。这样药效能更快发作。”

王耀吃下那片药,依言将它压在舌根下。伊万伸手轻抚他的头发,于是他浑身一阵轻颤。

“有你在这陪我真好,耀。”伊万轻叹,“我每晚服用那些药片,就好像一人独酌一样。但现在你在这儿,一切都不同了。我们感同身受,心意相通。你不这么觉得吗?”

王耀点头。

他倾身过去吻上伊万的双唇,同时感到双眼几乎就要睁不开了。在这幸福快乐的一瞬间,他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没有,没有剧院,没有面试,没有不见踪影的维克多,没有本田菊,没有他那囚牢般的房子,过去一年内他没睡过一次好觉。什么都没有,因为伊万伸出双臂环抱着他,他感到无上的喜悦,伊万的手指在他背后、喉咙和胸膛上收紧,那动作也被他的感官放大,格外清晰。他双眼涣散,视线在天花板上毫无焦点地漫游,感觉到身上的重量,因为伊万的嘴唇正在他的嘴唇和喉咙之间游移亲吻。他们的四肢纠缠在一起,他们的拥抱越发紧窒,像两条死死纠缠的蛇,王耀倒在床垫上,接着坠入到更深邃的地方去,沉溺于深海。

意识溜走了,离他而去,如温暖的潮汐般浮起又落下,直到他终于到了某个极为遥远的地方。

 

 

-

 

王耀睁开眼,看到染着月色的天花板。

 

床单是如此冰冷。很快他发现床垫与枕头也寒冷彻骨。

 

“伊万?”


他含混着喊。他转过身,辨认出有个模糊的形状正在黑暗中躺在他旁边。没有回应。他钻出被窝,衣衫不整,赤//裸着双足,沿着地板上的一地衣服向前走去。

摸索着墙,他跌跌撞撞走出了卧室,跟着一束光前行。那道光苍白,稀薄,自窗户外流淌而入,映向走廊。他能听到伊万在呻//吟——隔着墙,那呻//吟声模糊不清。他来到最后一扇门面前。他抓住门把手——全然忘记了几个小时前这扇门还是上锁的——然后轻而易举便将门推开。

 

在这光线难以企及的黑暗的卫生间里,王耀看到一双苍白的、自空中悬挂着的脚。

 

月光冲刷而下,那双脚显出死气沉沉的煞白。在其上方,绳索正嘎吱嘎吱地响着——

摇晃着,呻//吟着,被窒息于其上的尸体的重量向下狠狠拉扯。

 

王耀顿时感到胃里的东西涌上喉咙,抓过门把手将门狠狠关上——

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板上。

有什么金属光泽的东西,掉到了地板上。

它旋转着,金光闪闪,与瓷砖碰撞摩擦,发出清脆的声音。接着,它停止了转动,安静地躺在那里。

 

那是一枚金戒指

 


 

—TBC—



(凌晨翻译这章,真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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