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从今夜白

🈲划线评🈲更新求踢
头像是约稿,请不要使用

【APH】耀

Notes:

1. 灵感来自于之前在B站看的视频《中国女性100岁-0岁之美》。于是突发奇想,想按照时间倒序,写写历史上不同阶段的老王。

2. 全文约3w字,分为十五个小章节,时间节点分别是现代,近代,清,明,元,宋,唐,隋,三国,汉,秦,春秋战国,商,夏,史前。每一部分都是单独的故事。其中,除了清(好茶组)、元(红色组)、汉(丝路组)以外,其他章节基本都围绕着王耀与真实历史人物展开,如鲁迅先生、李白、始皇帝等。

3. 本文包含大量个人对角色和历史人物的理解和解读,是基于史实的再创作,有艺术加工。才疏学浅,笔力有限,可能会有很多错误和不周到之处,可能会很ooc,如果您有别的想法,非常欢迎提出批评指正,来一起讨论。

4. 本文中涉及的组合有金钱(因为描写并不多所以没打金钱的tag,但是有涉及的),好茶,红色,丝路。可以自行理解,cp向或cb向皆可。如果cp向的话,是右耀。

5. 推荐bgm: Grace(惊鸿)- Jannik.

6. 准备发了才意识到今天是母亲节,祝老王节日快乐!!(?

7. Enjoy!

 



我曾见他山河破碎,我正见他国泰民安。我想见他肆意潇洒,见他春水煎茶,见他长歌谢酒,醉里看剑,见他漫卷诗书,鲜衣怒马,挑灯过长安,见他扫六合,令天下,见他笑,见他叹,见他初生于世,睁开眼,风起,自此,来到这山河人间。

 

 

 


【5000岁】

 


王耀想:他大概永远也穿不习惯西装。

 


百年前学来的西洋款式,如今早已合身,长成共和国的一张完美画皮。


那时他发了狠,一刀斩去长辫,烧了长衫,学那些德先生,赛先生,金发碧眼的先生,留起短发,穿上西装,要去走议会民主的道路。这路一走就是上百年,走到今天,议会早就没了,他颈后利落的短发也能够再次蓄起发辫。一切翻天覆地,唯有这身衣服如什么痕迹一般,印在了他身上。

这是与虎谋皮的代价。


他一身西装,扎着红色领带,坐在专属于中国的座位上,满堂与会者皆西装革履。狼心怀鬼胎,各做打算,藏起獠牙,披上了漂亮的皮,就成了好一群干净的绅士们。


“若是来者不善,我倒也没怕过。”


这话他是看着阿尔弗雷德说的,脸上还带着公式化般毫无笑意的笑容,像一张纯熟漂亮的假面。他们二人于阿拉斯加会谈,那是北京与华盛顿的中线,于是世界也一分为二,他们分庭抗礼,枪口相抵,为野兽,为对手,为王。阿尔弗雷德说开场白敢超时,他就敢洋洋洒洒回击十多分钟,阿尔弗雷德敢将媒体赶出去,他便敢将媒体再叫回来。他笑着说美利坚不是一向最讲民主吗,怎么如今连媒体都害怕,你若是嫌丢面子,我少骂你几句就是了。


他轻敲桌面,浅淡微笑:


“这可并非待客之道。”


美利坚的意识体捏碎了手里的笔,黑色口罩上方,浓金碎发下,一双深蓝色眼睛见他如狼。


于是“新冷战”的声音流言四起,世界皆为之震颤。所有人颤抖着,夜不能眠,衡量计算应该如何选边站队。太平洋两岸,令人闻风丧胆的两个超级大国霸权并立,如驾车向彼此全力冲撞而去的死敌,都在盼望对方会在最后一刻转向,而自己的勇气会胜过对方。


几年前美利坚还曾似笑非笑着说过,中国向来知分寸,你可以对他做任何事情,无论是为了大局还是为了其他什么,他都不会让场面变得太难看。


他轻蔑且暧昧的形容——就像家里操持家务的乖顺妻子,勤劳,隐忍,为了家庭稳定可以忍耐一切。


像只金色翅膀的蝴蝶。随意一揉,便能碾碎他的翅膀。


这话传到北京,王京气到连话都说不完整,直骂这家伙简直欺人太甚。王耀只是笑,批公文的笔都没停,安抚他说这算什么。

过几年,你再听。


这世间生来便为一场天下博弈,囚徒困于角落各隅,慷慨恩惠也许与渗透支配难舍难分,舌灿莲花后便可能是万劫不复,上帝造人三六九等,有人生来便为奴。山川相缪,屡变星霜,唯有傲慢与偏见永不会改变。


他说他们曾盛赞我,因为我当真腐朽,当真听话,让他们把我的一切都拿去。


他们也曾辱骂我,恨透了我,因为他们发现自己再也没法从我这里夺走分毫。


我曾是他们盘中的蛋糕,如今,我已经成了手执蛋糕刀的一员。


他们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南海争端,贸易战,疫情激化国际矛盾。


“知分寸”不再,“恶贯满盈、恃强凌弱”声声不绝于耳。


美利坚带领G7告知全球:我们要应对来自中国的挑战。


南半球的流放地,北极边的寄生虫。大洋另一端,黑船阴影近两个世纪仍挥之不去。欧洲从独立梦中惊醒,昔日伤痕累累的幼狮早已长成,将他们用最文明和最不文明的方式吞吃殆尽,只余一副骨架,还拴着镣铐在不停滑稽起舞。一个个国家,一颗颗棋子,浑身僵硬动弹不得,落于棋盘黑格之上,等待棋手的摆弄。


黑色士卒出击,鹦鹉学舌,牙牙学语,国王教他们说什么,他们便一遍遍重复什么,日日夜夜,不敢有丝毫懈怠。谎言已经写好,剧本编的漂亮,流言蜚语,污蔑,而后,是围追堵截,是制裁。文化偷盗,文化挪用,中止中欧投资协定谈判,撕毁一带一路条约,制裁企业实体和官员,G7联合声明。枪林箭雨,虚伪谎言,皆在王的指引下找到靶心,多简单,那红色的便是。


敌意铺天盖地一起袭来,打定主意只要足够来势汹汹,猎物总会吓到求饶。


生怕他人看不出他们的企图,看不出他们的恐惧与慌张。


他们围在一起,奋笔疾书,大声呼号,不能让中国崛起!原因呢?他当然会成为苏联一般的红色恐怖,威慑全世界。还有呢?他会用经济霸权挟持我们,干涉我们,强迫我们。还有吗?他没有人权,压迫人民,高压统治,自由在那片土地上窒息。


先生们,先生们。这里没有闪光灯,别说这些场面话了。让我们敞开心扉说说实话,如何?


于是他们说:


他会复仇。


他怎么可能不会复仇?我们曾那样瓜分他的土地,掠夺他的一切,欺压他,封锁他。他怎么可能不会复仇?这不符合逻辑,这种耻辱不会有人能忍受。我们想置他于死地,我们想见他如苏联一般的结局,抱着他那不符合世界运行规则的、狂热的红色大梦死去,死个干干净净。


他怎么可能不会复仇?


 

他怎么可能不会想杀死我们,就像我们想杀死他那样?


 

闪光灯死死追随,白光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高频率不停闪烁。仿佛只要目光足够凶狠,猎物总会露出软弱,露出怯意,露出丑态,像一如既往那样臣服于猎食者面前。


百年前,那曾是他从未见过的物事,一阵强光过后人的影像便出现在了一张小薄片上,这看起来诡奇非常。身边便有人慌张劝他,说这东西是魔鬼啊,这是把您的魂魄抽出来封在那纸上了。

他其实不信这说法,但曾经有一段年岁,他倒是真的害怕这伎俩的。带这东西来的魔鬼将纸笔给他,让他坐在台前,他们则坐于两侧。那闪光灯过于刺目,他想躲开,想闭上眼,他们便按着他的脑袋让他看向那黑洞洞的镜头,笑着说来啊,笑一笑,我们现在是好朋友了。


——你难道不开心吗?


咔嚓。


白光铺天盖地。满是血丝的眼中滚落出泪来。


他最终没闭眼。


曾经,这是审判席,他被绑在这束光里无处可逃,双眼刺痛,一张张面孔隐藏在黑暗里,将他凌迟,将他分割。如今,他从容不迫,安坐于此,静静看着前方,眼下投出一片睫毛阴影。光阴碎尘间,他看到那个一身黄袍的他被压在桌上,手指在桌面上刻出带血的划痕,在和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竖、横折、横、竖,道道咳血。他看到他被按在照相机前,有谁板着他的脊梁,强光之下镜头与眼睛同样空洞,被迫面向西方的凝视。他看到黄土变血泥,他跪在地上双手染血,自尸山尸海里流着泪挖着“还有活人吗”!?他看到流血漂橹,四万万人齐下泪,眼中望不见他,哭喊天下何处是神州。


他看着这一切。而那些人的嘴脸于黑暗中隐伏,竟如百年前如出一辙。


于是他先是轻笑起来,继而转为笑,最后变为大笑,笑到周遭皆噤声,笑得直擦眼泪——

 

他说你们一群伪君子,如今也好意思来讲礼义廉耻?!

他说你们那成百上千年的历史,不配妄论我,你们的逻辑、你们的规则、你们的常识,皆与我无关。你们说恨意离不开复仇,崛起必定会压迫,真巧,六尺之下,尽是你们的志同道合之人。

他说你们确实差些将我杀死在那个辛丑年。但那又如何?五千年来,多少人盼着我满盘皆输,盼着我这场好戏落幕。他们提刀而来,千树凝血,他们虚与委蛇,杯盏交错,他们奉上友谊,说万古不变。我见他们执新王来,为败将去,我见他们粉墨登场,我见他们意气风发,我见他们曲终人散。

你们也终会成为我史书中的一笔,谈不上浓墨重彩,最多,不至于清淡。

他说如果我太礼貌,太低调,你们便听不懂我说话。那我便换种方式,讲与你们听——

 

“需要我来教教你们么?”

 

就像百年前你们将我按在谈判桌上,逼着我沾血签下一份份条约,教我,这世界弱肉强食,卑鄙者当道。


你们对我说:醒醒吧,以为现在还是百年前吗?

 

“——醒醒吧。”

 

制裁,反制裁。坐在矿车上的国家,矿车停转之日便是亡身之时。一个铁矿石能弥补多少大宗商品行业?他有的是耐心。昔日的学生,昔日的臣子,昔日的朋友,学去他的一切,再反手挥刀而来。但沧海桑田,既生为臣,便注定过去是臣,今日依旧是臣,永无翻身之日。历史上叱咤风云的欧陆各国,如今只屈于一个欧盟名号之下,高卢雄风,铁血帝国,终被一场战争打败,又被一场援助斩首,如囚徒困于角落各隅,日夜忐忑,为那从铁栏间投来的一线生机奔赴向不归路。说的不错,没人愿意从美梦中醒来,日不落骄傲已灭,白金汉宫荣耀尚存。亦步亦趋的菟丝子能否撑得起王冠的重量?


黑色士兵挥舞长矛,高唱战歌,大军压境,以摧枯拉朽之势而来。

而他孤身一人。他自己便是王,是王后,是战车,是主教,是骑士,是士兵。


中东石油协定,人民币结算,RCEP。


他防御,他反击,他冲锋陷阵,他血战沙场,没有马前卒,他便亲手扼住敌人脖颈,砍下敌人首级。


手里撕碎的纸张落在空中,无风自舞。闪光灯疯狂闪动。一镜连世间万道凝视。


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平视地:

 


“你们以为自己现在还有资格,同我叫嚣吗?”

 


王京曾对他说,大哥,您若是累了,便歇一歇吧。

他回答,我不累,也不能歇。


这世间唯有他不能停下脚步。他的家人占据这世界五分之一的人口,书同文,车同辙,尊信中庸之道,以他的姓名而自豪。但这世间除他之外,不会再有谁能容忍这样的存在,因为只要这样体量庞大且团结向心的民族存在,便无论世事变迁,沧海桑田,他注定不可撼动。


所以无数人不怀好意,使尽浑身解数,在他家内部制造矛盾,制造分裂,欺骗他的人民,挑拨他的家人,让他们自相残杀。


因为他们都知道,无人能从外部打垮这个国家。


所以他生来便不会也不能趋炎附势,仰人鼻息。所以他若想活着,便必须走上世界巅峰。

所以他不能停下脚步。他必须走,他必须跑,他必须狂奔。


如滚滚奔腾的黄河长江一样,他必须向太阳追逐而去,日夜不停。


他自五千年前那个春风万里的原野开始奔跑,世界不会给他喘息的时间。他跑,寒风裹挟黄沙在他脸上留下伤痕,马蹄踏过大江南北,日升月落沧海桑田。他跑,越过高山沟壑,长江大河,跑过盛世的街头,头顶烟花盛大璀璨。他跑,江南街头谁人唱婉转歌谣,长街连天,一点星辰炸为繁星,东至高丽,西极滇池,南逾朱崖,北尽铁勒,满人间。他跑,日月昭昭,海洋无岸,他冲破迷雾一头闯进新世界,山河万里,覆地翻天。


道路在他面前浩荡展去,不见尽头。千年前,曾有人教过他,此为王道。

 


因为他生来便注定,要么死去,要么成王。

 


美利坚眼眸冰冷:

你是在——

 


棋局归位,虚座以待。


他缓步走来。一只金翅蝴蝶自东方扇动翅膀。

 


——没错。

 


“新冷战”,是吗?


战略相持,力量对比,此消彼长,形势转换,风云激荡。


以战为生的年轻国家,只靠侵略与吞噬存活,尝过胜利的甜头后便只怕至死都不会明白,昔日的冷战从不是美利坚赢了,而是苏维埃输了。


大国只会死于自己手里,死于贪婪,愚蠢,短视,欲望,死于无法挽回的衰弱。


这局棋,我当然可以陪你下。我从不寻求对抗,但你若杀来,我自奉陪到底。

 


他直视回去,微笑,毫不躲闪——


 

棋逢对手,便是胜者为王。

 


——我自此宣战。

 


棋手就位。

 


 

好戏开场。

 


 

 

【4900岁】

 


先驱者对他说:“祖国,您该醒来了。”


于是王耀依言醒了。


他踉跄走出宫帐,茫然四顾,减去长发,烧了华袍。他在宫中闭目不闻太久了,直到一身布衣,再次来到人间,才恍惚惊觉——这世间的雨怎会如此无止无休。


他未带油纸伞,他的伞早在很久以前便破了个大洞。这灰铁色的天也好像他那把破伞一般,撕裂开一个口子,无穷无尽的雨自天上落下来了。

 


千年前风阿娘补好的天,在他手里再次碎了。

 


街道皆是尘土,被雨水一搅,和为稀泥,在街边和墙上淅淅沥沥流淌着,青苔和杂草自墙缝里生长出来。路上行人似乎早已习惯了这雨,拿伞、破衣物或是手中木板一挡,急匆匆向家去,那些没有工具也没有家的,便随便找个屋檐一躲,手向怀内一揣,睁着浑浊的眼等天晴。甚至有人根本不躲雨,好像这凄风苦雨并不算什么一般,呆呆坐在街边,雨水打湿一具具肮脏干枯的尸骨。


过路人皆不看他一眼,无人认出他是谁,也无人在意。雨水砸在青石板上,将王耀全身上下淋个湿透,黑发黏在脸侧。他浑然不觉,只是向前走。


一把伞突然自一旁伸来,替他遮住了大半风雨。


王耀一愣,转头看去。


那人他见着陌生,却奇妙地并不感觉疏远。一头短短黑发似坚硬的野草,胡子浓墨重彩倔强一横。看相貌已经不算青春年少,一双眼里却似有火。


好一位青年。


“天凉,路滑,注意脚下。”


那人向他微微行礼,一把伞向他倾斜,那人自己的后背便暴露在雨中,很快就湿了个透。


他叫他:“先生。”


王耀的嘴唇颤抖起来,不自觉攥紧了衣袍下的拳头。他想要说些什么,最后也只憋出来一句:“谢谢您,……”


面前人见他憋住,微笑道:“黄棘。在下黄棘。”


“啊,好名字。借光景之往来兮,施黄棘之枉策。”


“先生既也爱屈子,那我和先生便是同道中人了。”


他们撑着伞,在风雨中前行。


“您衣着单薄,淋了雨,想必此刻饥肠辘辘。”黄棘微笑,从手里抓着的布袋子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来,拆了包装。两块黄澄澄的沙琪玛躺在油纸包里,看上去格外诱人。“这家手艺远近闻名,正巧我们有缘,来,邀您尝尝人间至味。”


他继而打趣,向他眨眨眼:“但您只能拿一块,得给我留一块。我冒雨出家门来买这东西,笔墨以外,我就这点乐子了。”


王耀便被他逗笑。


“黄棘先生,这是要回家去?”


“是,正忙。越社才立,内部事务尚多,笔杆子停不下来。”黄棘笑,一双眼睛看向他:


“先生,又是要去哪里?”


王耀闻言,微微一顿。他双眼直视前方,深吸一口气。


“我要去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


“可远?”


“不见尽头。”


“可难?”


“置之死地,而后生。”


“好啊,好!”


黄棘赞道,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曾去过日本国留学,当时学的是医。后来,当我决定弃医从文时,身边人都劝我。但您且瞧,我偏要追求那变革。人生如逆旅,总要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总要求个不悔。想必,您也是这样想的。”


“医者行济天下,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


“只有一副健康的躯体,不算活着,只是强壮的看客罢了。从内部开始的腐烂,即使是医者也无力回天。”


“那便……只能等死了吗?”


“此年世间,人身如山河,皆如碎瓷。纵使我借手术线将其缝好,伤痕留疤,丑陋难堪,碎瓷依旧是碎瓷。唯有将那瓷器彻底打碎,回炉重烧,待他浴火,再铸成新状,令他重生。所谓——不破不立。”


黄棘停下脚步,望向他:


“人也正是如此。定要从生命的本根治起,将那心脏彻底重铸,才算得希望。”


暴雨如瀑。


他将手中伞递给王耀,目光如炬:


 

“黄棘不才,想救人心!”

 


天边铁云滚滚,一声惊雷骤然炸响。


王耀被这雷声一震,猛地抬头望向天空。


黄棘也和他一同,抬起头,像是对他说话,更像自言自语:“这是壬子年的第一声春雷。大雨生雷,但当雷声响起,满世界的雨声都小了。这世间流言蜚语如雨倾泻。世间滂沱万千……我独想做那春雷。要压过所有胡言乱语,要戳穿那些伪君子,真小人。”


“在我之后,万物复苏。”


他如火,立于雨中。


王耀久久望他。


黄棘收回视线,拍拍手里的布包,笑起来:“哎,许是见您亲切,所以多说了几句,您千万别见怪。”他举起布袋子顶在头上:“旁边便是寒舍,黄棘先告辞了。您可要来用杯热茶再走?”


王耀微笑起来:“不了,谢谢您。”


他顿了一下,声音坚定:“我正在赶路。”


黄棘微笑着,点点头:“那以后若有机会,愿再见于风雨平息,万里晴日,黄棘,定要邀您一叙。”


他走出伞底,走进雨幕,向王耀最后挥了挥手:“万望前路漫漫,一路顺风——”


 

他叫他:“王先生!”

 


王耀猛地睁大眼。


那乌衫布衣的身影已跑入雨中,头顶无伞,浑身湿透,风雨兼程,再不回头。



 

 

【4800岁】

 


“前两日在京听了一曲好戏,似乎叫什么……长生殿。实在令人难以忘怀。”


“此刻你我都得闲,为我唱一段吧。”


 

太师椅为金丝楠木所制,江南匠人雕成,刻着五爪金龙,此刻坐在上面的,却是个金发碧眼的西洋人。他手中把玩一根通体漆黑的长烟管,漫不经心挑起面前人的下颌。


“那样的话,我便把这罂//粟给你。”


他眯起眼睛,笑,声音沙哑蛊惑,满口不讲理,倒像是在哄着情人。


“如何啊?”


 

面前那人一双金眸涣散,神情厌厌。只在听到罂//粟二字时,稍微亮起些许光来。

 


沉香烧出白雾,满室氤氲。红帐层层叠叠,似快要流干的血,自四周倾泻而下。帝国到了余晖,何剩荣光,只像杯底红酒,天边最后一抹霞,残,惨,艳。


艳极。


漆黑如鸦羽的眼睫抬起,看他。


“英格兰,莫要诳我。”


似乎是怕他反悔,王耀立刻摸摸索索,自满地狼藉中撑起身来。他本就衣衫不整,这一番动作,红色衣袍自肩头滑至臂弯,因久不见太阳,肤色显出病态的苍白,衬得满肩乌发更是漆黑。几十年与芙蓉/膏为伴,他醉生梦死,如今能拿起的唯有那一杆烟枪了。他挣扎着,脸孔惨白,嘴唇毫无血色,端起姿势来,身形晃晃悠悠,“携天乐,花丛斗拈,拂霓裳露沾……”只唱了两三句,便被叫停。


“先上妆吧。”英格兰坐在上座看他,支着脑袋,气定神闲地笑。“你现在这副模样,着实不好看。”


 

他叫他:“清。”

 


黛粉,口脂,胭脂。装着化妆品的瓷盒与铜镜一起递到他面前。


王耀怔愣着接过。


 

他是会化妆的。


旧日在宫中陪伴帝王家,他画得一手好画,年轻的妃子公主便拉着他,要他给她们化妆。他会给画中人上妆,也会给如画的人上妆。他也曾随探险家游遍天下,行至江南小巷,笑着为路边刚及笄的小姑娘剪出桃花状的花黄,说,女子春日及笄,便应以桃花做饰。路人皆笑着看他,将他认作寻常年轻英俊的小伙子,惊叹于他的意气风发俊朗潇洒,问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更有大娘拉着他,要给他介绍自家擅长女工的闺中女儿。他给自己和探险家各买一份芝麻烧饼,再配两碗豆浆,说我从京城来,要到四海去,再红着脸笑笑,说我哪里配得上您家的千金呀。


那记忆模糊,疼痛,那江南小巷和春日阳光,恍然已似上一世。


铜镜立在面前,王耀机械式地为自己描眉,上脂粉。想到这,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便笑起自己来:但他身为国家,何来上一世。

 


——国家?

 


嘴唇上涂了一半,陡然急转直下,划到脖颈。

 


——国家?

 


手里的口脂盒子摔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手指颤抖着,像是生了自己的意识,横贯咽喉,抹出一道血红痕迹。

 


——国家?

 


一只金翅蝶自何处飞来,嗅着血味,落在他的脖颈之上。那苍白脖颈与蝴蝶翅膀一般柔软脆弱,谁来伸手掐上,略微用力,便会碎了。


 

——他若是国家,

那如木偶一般任人描摹的镜中人又是谁?


 

“……不……”

 


——今夕是何年?!

 


他猛然起身,带着残妆,跌跌撞撞便要向殿外跑。险些被自己的衣袍绊了一跤,撕开重重红纱幔,他终于跑到大殿门口,一眼便见铁云压境,自世界尽头封至他面前。竟有一群乌鸦似蝗虫蜂拥而至,在他华夏大地上方盘旋。


人未死,鸦已至。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雷声滚滚,鸦群阵阵,山雨欲来,风已满楼。明明已是春。明明正是春。他的家人们却在泥土里哭嚎,天边炮声已逼近这天朝美梦,他们哭着,喊着,雷声震耳欲聋,龙被戳瞎双目、拔去鳞片,哀恸悲嚎,山河回荡,万物泣血,嘶吼着,震颤着,对他怒吼——

 


醒来!

 

……


一只手捡起他落在地上的衣袍,重新为他披好。


毒蛇柔软冰冷,爬上他的肩头,獠牙吻在动脉之上。


亚瑟·柯克兰站在他身后。日不落帝国正睥睨天下,此刻自然也是自上而下,俯视着他。那是最恣意快活的时候,他也曾体会过那番快意,那时他似乎无所不能。他曾一日看尽长安花,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他曾白日纵马长歌,顺着通天大道,顺着黄河,好像一路能奔回天上去。

 


——他曾。

 


旧王已死,新王当立。

日落,日升。

 


“戏一开场,便要唱到最后,您应当深知这一点才对。”


身后人抓起他沾染口红的手,借他染了红色的手指,力道不容反抗,为他细细上完了唇妆。


“怎么如今,倒是轮到我来教您了。”

 


暧昧的热气吐在他耳边:

“来,让我们一同回台上去吧。”

 


英格兰钳住他的手腕,牵起了人偶的丝线。

 


“您这场戏,我可是很有兴趣——看到落幕呢。”

 




【4400岁】

 


“您就算再想回国,”郑和说,“也没招。”


王耀叼着根草,靠在船栏杆上,一言不发,忧愁地望着东方。

 


随行翻译马欢正巧路过,看到这番场景,不由得被吓了一跳。他赶紧小声问郑和:“郑大人,祖国这是怎么了,愁云密布的。”


他继而想起今天清晨船上好像来了信鸽,心下一凛:“是国内出乱子了?”


郑和面带无奈:“榜葛剌国的新国王赛弗丁登基,向朝廷进贡了一种异兽,说是像那传说中的麒麟,什么,身高五丈,麋身马蹄,肉角黦黦。陛下知道祖国一向喜欢这种东西,特地送了封信来,把这件事告诉他,还附了张画像。这不,祖国想看得很,心痒痒,又没办法回去,开始望洋兴叹了。”


他话音刚落,王耀:“唉。”


“……”


马欢想笑,又不太敢,忍了又忍,还是赶紧溜走了。


郑和从怀里掏出航海图,戳到王耀的脸前,点了点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突然大声喊:“回不去!”


王耀吓得一口吐出嘴里的草。


“你嚷什么!你赔我草!”


郑和于是真的从白色官袍内兜里掏出一根新的草来,赔给了王耀。


“在三宝垄拔来的,拔了一大把,您慢慢玩。”郑大人做事一向滴水不漏,“知道您在船上无事可做。”


王耀乐了。


他们二人并肩站于水天之间。王耀看着手里已经嫩绿的新草:“你说啊,这赤道国家就是不一样。天暖得早不说,感觉这草都要比应天府的绿些。”


他想了想:“回头迁去了顺天府,只怕都看不见这样翠的颜色。”


“顺天府啊。确实听说陛下近几年正派人在顺天府修皇城,看样子圣上迁都之意已决。您有去看过吗?”


“没,没得空。”王耀叼着草叶子,声音有点含糊,蛮不在意地回答。“前段日子帮陛下修完《永乐大典》,定稿后,我便离开应天府去武当山拜访一位旧友去了。再然后就和你出海了。陛下倒是想让我去看看,但那劳民伤财的东西,我其实兴趣不大。”


“……”


听完这话,郑和半晌没有出声。


王耀一转头,见他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


他挑挑眉:“怎么?”


便见郑和自顾自笑起来,边笑边摇头:“没什么,没什么。只是不禁感慨呐。”


他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继续开口:

 


“……永乐大典定稿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您却说‘前段日子’。听起来,对于您来说,七年,好像不过就是七天一样。”

 


王耀一愣。

 


海风自海上吹来。

郑和搭上船栏杆。迎着风,他抬手稳住头上帽子,望着远方。


 

“虽然一直知道您是祖国,和人不同,但果然还是……每当想到这一点,都让人不得不感叹啊。”


他浅笑着,声音里带上些许叹息。


“您是华夏,生生不息。您就像这船,而我们就如这大洋里的浪花,如这海天间的风,伴您前行。”

但每一朵浪花、每一缕风,过去便过去了,再也不见。

 


郑和转头看向他:

“我自觉难过,也为您感到难过。”

 


鹤寿千岁,以极其游;蜉蝣朝生暮死,而尽其乐。

鹤问蜉蝣,何为短暂;蜉蝣问鹤,何为孤寂。

 


王耀静了半晌,笑起来:

“三保,你向来只读经书与兵书,不看诗文,怎么这时候这么多愁善感了。”


他微笑着摇摇头。

“你这般感慨万千,要我怎么答你呢?这对于我来说,真是最容易也是最难的问题了。”

 


“人生如逆旅,我亦为行人。愿寄千古与山川明月,但日升月落,伴我的少年成了青年,又至耄耋,再逝去。东海扬尘,世代更迭,如你所想,我确实见过无数消亡。”


“但这一点,我们都差不多吧。你们会见生离死别,我也会见,有第一面,便注定会有最后一面,世间诸多遗憾,春去秋来当占第一。昔日,乐天尚能吟一句‘我寄人间雪满头’,待百年后再去泉下寻友人,我却只能空寄天上地下、暮云春树。”


“这样的事多了,我也曾不能接受,干脆躲起来,守着记忆过日子。这听起来笨,但是简单有效,只要未曾相遇,便不会为故友的离去而折磨。”


 

郑和看着他。

 


“但后来我又想——我能带着他们的一缕魂走下去。”

 


“一缕风光霁月的魂,染过雪与云,浸过月光、血与黄沙,写尽悲欢离合。我懂他们的代马依风,和光同尘,之死靡它。他们借我之声歌唱,借我之脚屹立,借我之名传颂,于是我开口,便不仅仅是我,是山河回响,是万物共鸣,是他们又回到了人间。


“每当想到这点,我便又生出了来到人间的勇气。


“一代代人会逝去,总要有一双眼睛,替他们证明,那些终将落于史书的辉煌是真实发生过的。我见证一切,我记得一切。


“我来,我看见,我世世代代,讲与世人听。”

 


“就如你一般,郑大人——

 


他拍了拍郑和的肩膀。

 


“这番下西洋的壮举,我定要亲眼见证,留待后人说,曾有怎样英武的一支舰队,秉承勇气与至善,向世界与未知进发!”

 




【4200岁】

 


“契丹大人。”


小小的雪一般的孩子倚靠在他的怀里,紫色眼睛望向西伯利亚万丈辽阔的星空。地上人仰望万千星辰,万千星辰于是垂下眼,回望地上人。


“您说,星星会死去吗?”


王耀并未回答,只是低下头:“万尼亚,你一个小小的孩子,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呢?”


小伊万应:“我虽然还小,但我也和您一样,是个国家呀。我知道小鸟会死去,春天会死去,人类会死去,国家会死去。于是我在雪原里看星星时便会想,星星也会死去吗?”


他抬起头,看向王耀,眼眸里好像有银河:


“您知道那么多,活过那么久,您见过星星死去吗?”


 

王耀说:“这个问题我实在没法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


伊万又问:“您在北海建起观星台,能得出答案吗?”


王耀回答:“我在这里建起观星台,并不是为了观测这种事的。我要看的是日升月落,星辰运行的轨迹,我要看看宇宙是如何呼吸、如何发亮,我要记录整片星图,测算一年到底有多远。”


“您说宇宙会呼吸。那宇宙也有生命,自然也会死去,对吗?”


王耀被噎了一下,笑起来:“你怎么总是问这种死啊死的问题。”


伊万说:“只是好奇呀。我生在雪原里,没什么事可做,除了躲那些讨厌的会欺负我的孩子们、找点食物,便是坐在雪原里看天空了。契丹大人,您说,宇宙和我们有什么不同?当我睡着时,感觉满天星辰和我如此相近,就好像落在我身边一样。”


于是王耀说道:“我也曾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

小伊万自然听不明白这复杂的诗,懵懵懂懂看了他一会儿,最后只挑了听懂的部分问道:“您酒量那么好,也会醉吗?”


“如果星星会死的话,当然,我也会醉的。”


“因为死去的星星而醉?”


“因为逝去的故人而醉,然后,去星河里见他们。”


“因为人死后会变成星星?”


王耀微笑;“又或许,他们本就是星星,只是回到天上去了。”


小伊万又听不明白了。他还没到懂这些的年纪,只是从面前这位古国的笑容里,好像隐隐约约悟到了一些什么。


“那如果我某天死去了,也会回到天上去吗?”


王耀揉了一把小孩子柔软的奶白色头发:“这种话真不吉利,以后不许说了。”


小伊万很认真:“我要活下去的呀。我每日东躲西藏,找食物果腹,在寒冬里等着来年的春天,都是要活下去的。但我太弱小了,别人都指着我,说这种小孩子肯定活不过这个冬天。我真生气,但也没法反驳,因为我确实就是这么弱小,我可以赌着一口气活过这个冬天,但下一个冬天呢?我见过冻死在雪地里的人,他们就像睡着了一样。如果我真的冻死在下一个冬天,会不会也像睡着了一样呢?”


王耀没有说话了。


他们二人裹着一张毛毡,坐在北海的观星台上,漫天星斗万丈展开,清澈明亮,仿佛触手可及。大元帝国称霸天下,疆域辽阔,而斡罗斯于北境受制于人,艰难求生。王耀固然喜欢这个孩子,这孩子曾是那样勇敢且热切地向他送出向日葵,叫他契丹大人,鲜活可爱,像万丈雪原中一团白色的火焰。但他们都是国家,便是无所不能、同时也是最无能为力的。


“契丹大人。”


小伊万轻轻叫他:

“一个国家死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王耀沉默了半晌,回答:

“就像冰融化成水,然后水融入了水里。”


小孩子瘪瘪嘴:“这听起来不像变成星星了,我还是更喜欢变成星星的说法。飞在天上,更好玩些。”


王耀失笑:“不管变成什么,你都不会是那样的结局的。你之前不还对我说过你有很多梦想吗,飞在天上就实现不了了。”


“啊!”


“你说过你想成为一方大国,对吗?你还说过,每年夏天,都要为我送来新开的向日葵。”


“我想成为一方大国,和契丹大人一样强大!”小孩子眼睛晶晶亮。“然后将世界都种满向日葵!”


王耀笑起来:“人间比星海有意思,是不是?”


小伊万抬起头,紧紧热切地看着他:“那契丹大人会一直陪着我,做我的朋友吗?”


“如果我只是我,我会的。”

王耀微笑着摇头:“但我不是,万尼亚。”


他看着孩子失落的眼睛:

“别难过,听我说完呀。”


“人会变,国也会变的。你以后会长大,会明白更多事情,拥有更成熟的认知,做出新的选择。时光会磨炼你,总有一天,你会找到一个全新的自我,你会找到自己想走的路,想做的事,真正想结识的人。你想飞上天吗,便去吧,总有一天你会的,你有无限可能。你想成为星辰吗,或许你真的会成为这世间一颗独一无二的星辰。时光有自己的名姓,你也有你的姓名。”


“若到了那时,我们仍能成为朋友,那么,是的万尼亚,我会做你的朋友。”


小孩子前面听得似懂非懂,最后一句话确确实实听明白了。于是他抱住了王耀,毛茸茸的小脑袋蹭在他的胸前:


“真希望那天早点到来呀。”


两人便一起笑。


一大一小两个意识体依偎在一起,蜷在一张毯子下,一同看向星空。天清地朗,璇玑斗杓,碧天如练,光摇北斗阑干。


这是平凡的一天,他们坐在大地上,聊了超越星空的一切。

 




【4000岁】

 


王耀怀里抱了一大桶爆米花,边走边掏着吃,咔嚓咔嚓嚼着。苏轼稍微拖拉着脚步,跟在他旁边,手揣在宽袖里。


夜市灯火和烟火气绵延千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灯笼于头顶房檐间交叠横挂,叫卖声不绝于耳,路边小吃新出炉,香味直将人勾着走。小孩子嬉笑着,举着酥琼叶和炸雀儿从他们身边打闹跑过。


苏轼:“我接了圣旨,下月便要调去汝州了……”


王耀:“咔嚓咔嚓。”


苏轼:“先前看了水上这条线,我到时候能途经江宁……”


王耀:“咔嚓咔嚓。”


苏轼:“介甫先生(注:王安石)自辞去朝中职位后,便退隐回家,一直居于江宁……”


王耀:“咔嚓咔嚓咔嚓。”


苏轼:“前几年乌台诗案,王大人亲自撰书为我说情,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所以我计划去拜访一下他……”


王耀若有所思:“这家下回该多加点糖,有点淡了。”


苏轼受不了了:“您真的在听我说话吗?”


“在听啊,当然在听。”


王耀嘴里还塞着爆米花,口齿不清,“你说要去拜访介甫?”


他笑起来,抓了一把爆米花递给他:“在夜市小吃街两手空空的苏东坡,堪称人间奇景了。你平日里向来率真,今天倒是踌躇起来。说吧,在愁什么?”


于是两手空空发着愁的苏东坡变为了咔嚓咔嚓嚼爆米花发着愁的苏东坡。


“您虽然常年不在朝中,但也听闻过……介甫先生曾与我的诸多不愉快吧。”


“那是自然。”王耀挑挑眉,“当年,介甫上书陛下,提议取消科举考试里的诗、赋等科目。你上书驳斥,引得介甫好一阵怒火。”


多年后再提这事,东坡先生仍然激动地掉了两颗爆米花:“那取消诗赋本就不对!只会写些经义论策,连点笔墨风骨都没有,这样的人选来有什么用!”


“我是赞同你的,只可惜这种事我没法做决定,只能陛下决断。”王耀又分给了他两颗爆米花,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说反对,介甫甚至还生了我的气呢。他向来这个脾气,心直口快,直言不讳,特立独行,黑白分明。他决定好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苏轼有点委屈:“他说我‘才高,但所学不正’。所学不正!我二十岁考取榜眼,欧阳先生都赞我的文章。在他嘴里,倒落了个所学不正的帽子了。”


王耀把整桶爆米花都塞他手里了:“不气了不气了啊,你还想吃什么,我去买。”


他们二人并肩在街上漫步。王耀又捧了春饼吃,给苏东坡塞了一碗三鲜豆腐羹。


这羹汤本来只能堂食,但店家为了促进销量,特意拿一种物美价廉的碗包装起来,顾客买了羹汤,可以连碗一起打包带走路上吃。王耀对此啧啧称奇,店家笑着对他说这有什么呀,您要是有闲钱,可以雇个闲汉,告诉他您想吃什么,他买完就给您送回去。王耀眼睛都亮了,说子瞻你听见没,这方便,以后一定要多多推广。


大宋夜市,长街灯明,人间不夜。人声鼎沸,烟火喧天。


“——但也正如您说的,介甫先生实在黑白分明,向来对事不对人。”


苏轼边吃豆腐羹边感慨:“当年我因乌台诗案锒铛入狱,朝中多位大人为我说情,介甫先生也不计前嫌,派人快马加鞭送亲笔书信来劝诫陛下。这份救命恩情,我定要报答才是。”


王耀笑:“知恩图报,自然是这个理。你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又在忧愁什么呢?可不像我平日认识的那个豁达的子瞻。”


苏轼苦笑起来:“实在是怕那喜怒无常的半山先生,不愿受我这谢恩呐。”


一旁包子铺新开了一笼,蒸气扑来,白雾氤氲,伴着小孩子的欢呼。


王耀买了两个包子,低头一看,有个流口水的小鬼头正拉着他的裤子。他把包子给了那小孩,见孩子欢天喜地跑走了,乐了一会儿,才回话:


“你去拜访谢恩,是你应尽的礼节。他若不接受也没法,但你必须要去。”


“我明白的,先生。我也知道这话稚嫩,所以我对舍弟都不会讲。也就见了您,才多倾诉几句。”苏轼摇摇头,“天下都说我和王大人文人相轻,真是令人哭笑不得。我可是十分佩服介甫先生的才学!”


王耀大笑起来:“哪有那么多文人相轻啊!你自己也说,高处不胜寒。行于云顶高山,远眺无人烟,每遇见一位同行人,都要惺惺相惜才对!”


 

黄州一别,三个月后,王耀收到苏轼的书信。


上次的书信里,东坡先生用详尽的笔墨给他写了一份菜谱,说是他新研制出的菜式。那菜式着实新奇美味,就是名字草率了点,东坡先生发明的肉菜就起名叫“东坡肉”了,王耀看见,笑了许久。


现在他坐在窗边,面前小方桌上摆了一坛肥而不腻的东坡肉,配一碗白米饭,一瓶烧酒,借正午的好阳光拆开来信:


 

“荆公好服乘驴迎我,煮酒和诗,共游河山,尽论古昔文字。谈笑风生,乐而忘返。


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

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家仆见他反复读那张纸,笑得开心,不禁好奇:“您这么高兴,是看到了什么?”


王耀左手执酒,右手拿信,笑道:“千古美谈!”




 

【3700岁】

 


花瓣落在纸上,宣纸墨痕未干,盖在脸上。王耀伸手,将纸连着花瓣一起掀了,底下人骤然被阳光一照,嘴里迷迷糊糊发出嘟囔,皱起眉来叫唤:“正醉着,不醒!”


“神仙来了。不醒?”


“不醒!”


“皇上来了。不醒?”


“不醒!”


“我来为你送行,李太白。”王耀咧开嘴,“不醒?”


“不醒!”


倒在笔墨砚和满地白纸间的李太白闭着眼喊,倒头继续睡。没过一会儿,手往旁边一指,又哼唧了两声:


“但我的酒在那边,你可以喝。”


王耀向来从善如流,盘腿坐下,寻了一只干净酒碗,拎过酒壶就给自己倒酒。


阳台两侧雕花木门大开,屋外桃花开得正盛,灼灼其华。一枚桃花花瓣被春风送入王耀的酒中,又从窗外飞来一只金翅蝶,追着那只花瓣落在酒上。他便就那么端着酒碗、花瓣和蝴蝶,看向外面风景。


世界被四方门框切割出一角,自左右两侧伸出花枝来,又探出金碧辉煌的檐角,屋脊上的小兽端坐着,与王耀一同看向这盛景。街道上川流不息,抬眼望去,碧空万里,长安今日又是艳阳。

 


他开口:“离了长安,你打算去哪?”

 


他轻轻晃着酒碗,看花瓣随细波荡漾,金翅蝶紧紧抓着花瓣不肯飞走。半晌,地上那摊白色袍子里扔出一句话来:“从天上来,回天上去。”


王耀便无奈地笑。


这话听起来闷闷的,颇有几分赌气的意味,他都理解。这位太白先生一直想入世为官,好不容易被玄宗召入朝廷,却只是写些浮华诗句,算不得重用。朝中人都嫌他,说他狂妄自大,竟敢让贵妃研墨、力士脱靴,整日醉酒游乐,连皇帝召他上朝都敢不从,天下种种尊卑禁忌还有什么是他不敢犯的?玄宗日夜被这些话劝着,也看他不顺眼起来,最后他上书请求归山,玄宗便顺水推舟,赐金放还。


“你啊。”王耀叹他,“非凡物,便不要入世嘛。”


地上人来精神了:“您也非凡物,也没见您出世。”


王耀直想敲他的头:“你我能一样吗?再说你才不惑之年,怎么知道我没出世过。你出世,游山玩水,我出世,百姓遭殃。我敢出世吗?”


太白先生被一顿敲打,扶着乱糟糟的脑袋,从地上坐起来了。


他遍地翻找,终于从某张纸下摸到了他的酒杯,里面还剩半杯昨夜残酒。他也毫不在意,伸手过来与王耀碰杯。


“我的国!”他叫他,将杯中凉酒一举饮尽,“你我皆身不由己啊!”


王耀失笑:

“这天下除了李太白,还有谁敢说大唐身不由己?”


他起身,扶栏向外看去。


日月光耀下,长安长街直通天边,琉璃穹顶配金碧辉煌,万里春树如云如海。热热闹闹烟火气,世间除了他大唐,何处再寻天上人间。


“赏盛世烟云,居天地之尊,享万国来朝,天下没有比长安更美的城市了。如今,何尝不是最好的气象?”


李白坐在地上,大笑,对他举杯:“我啊,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只可惜这偌大的长安,竟无我一处容身之地。”


“长安大道再宽广,也容不下所有人并行。你又是否想过,这真的是你该走的路么?”


“我想走。”


“你想上九天遨游,你想作大鹏日行千里,你想自黄鹤楼驾鹤而去,你想飞去蓬莱仙境。你所想事千千万。与之相比,官路又何等狭窄?世人都说,这盛唐写在李太白的笔墨下,你去了何方,路便到何方。千年后,人们还要追着你的踪迹,寻你见过的月光,寻你喝过的酒,寻你走过的山河。”


李白看他,笑道:“您只是在宽慰我罢了。”


“诚然,我是。”


王耀微笑:“你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但你若是执意要去走,我也没有法子。”


“前路难走,您会放弃吗?”


“冰塞川,便用血融冰;雪满山,便踏雪前行。”


酒仙大笑,一挥衣袖:


“您确是我的国。”

“所以您该最懂我!”


“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但来这人间一趟,不得抱憾而终。这蜀道陡峭风急,我既尚未摔得粉身碎骨,便迟早要再去走一遭!”

 


王耀问:“回终南?”

李白笑:“去洛阳!”

 


李太白来长安,有满城豪气相迎。离长安,便该有万里桃花相送。

大唐见他来,见他去。

 


王耀站在他的白马一旁,向他微微欠身:


“大唐遇了李太白,如遇知己。”


李白坐于马上,双臂端平,恭恭敬敬向他作揖:


“太白行至天涯海角,当寄知己以明月。”


王耀打趣:“你在宫中若是也有这礼数,也不至于被排挤到辞官。”


李白大笑:“凡夫俗子,只配见我至死轻狂。”


他一手执缰绳,一手拿酒壶,衣袂与马蹄一同高高扬起:“走了!”


 

酒仙大笑着远去,一骑绝尘,酒气留香。口中所唱化为猎猎回响,于长安上空连绵不绝——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3600岁】

 


“南至江都,如何?”


“不,不够远。到余杭正好。”


王耀施施然进来,在殿门口拱手行礼:“陛下,您召见我?”


炀帝见他来,眼睛一亮,即刻招手:“先生,快请。”

 


书房中央的木架子支起一张大隋地图,炀帝正手执一笔朱红,在地图上考量下笔。见王耀过来了,他回手在一旁的点心盘里一抓,抓了两个什么扬手扔给王耀:“尝尝!千金碎香饼子,膳房新研究的款式。”


王耀精准接住那饼子:


“您今日叫我来,不会就是为了请我吃糕点吧。”


炀帝大笑:“请先生来,自然是有要事想要请教。”


他示意王耀看向那张大地图。黑色墨线勾勒出大隋国境和各大小地点,上面早已用青色画出很多走向不同、断断续续的短线。几道尚未画实的红线压在上面,穿过几个城市,将那些青色短线都连接起来。


王耀看了会儿,越发觉得那些青色线形状眼熟,恍然大悟:“这是……”


“这些青色的线,是我大隋之前,历朝历代帝王已经开辟出来的河道。”炀帝兴致勃勃地说,“而这红线,是我准备规划开发的新运河。目前我计划将其分为四条工程,分别为通济渠、邗沟、永济渠、江南运河。”


他一边说,一边用笔末端点着地图,为王耀画出直观路线来。

 


“通济渠分为三段,西段自东都洛阳西苑,引谷水、洛水,东循阳渠故道由洛水注入黄河;中段自洛口到板渚,利用黄河的自然河流;东段起自板渚,引黄河水走汴渠故道,注入淮水。”


笔锋一转,山河写遍。


“利用东汉陈登所开凿的邗沟直道,开邗沟,通通济渠和江南运河。”


由南至北,一笔画成。


“永济渠,引沁水,南达于河,北通涿郡。”


三点成面,百年成线。


“至于江南运河,春秋吴、秦、汉武帝时、东晋孙吴都曾开辟过。我计划将其加以疏浚、修整,再投入使用……”


 

炀帝画着红线,每到一处便说出个所以然来,洋洋洒洒,能看出早已对此思量很久,计划详尽利落,语气势在必行。说是要请教王耀,却没有留给他半分说话的时机。


于是王耀只是背着手,手里拿着那两块碎金饼,在一旁静静听着。


“……如此一来,运河由南至北,贯穿西东,便能将洛阳与南北关联,成蓬勃血脉。待迁去洛阳,从今以后,借此运河为经络,无论是运军运粮,通商行人,皆便捷无忧。”


他一口气说完自己的全部计划,眉角飞扬,正上兴头,双臂一张:“借前人之事,成我今日之师!”


他像这才想起王耀来,忙问道:“先生,您看如何?”

 


王耀看着那张地图,点点头:“从规划上来看,即使是我也提不出更好的建议了。分四道工程进行,覆盖更广,确实为一招妙棋。您所说的那些古时水道,我都有参与建设,历朝历代都想建起遍通大地的人工水系,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


“只是,我尚有一个疑问……”


他沉吟,抬眼,看向炀帝。

 


“——您准备将工期定多久?”

 


“五年罢。”

炀帝看着地图,颇为不在意地回答道,“世道瞬息万变,一切都要加紧。五年成一道大运河,不能再迟了。”

 


王耀看着他:“短短五年,那要动员百余万。”

“便动员百余万。”

“男女老少皆要日夜不歇。”

“便日夜不歇。”

“会有无数百姓劳累,甚至死去。”

炀帝不耐烦了:“便让他们为国捐躯!”


王耀垂眸不语,收紧手指。


炀帝转头看向王耀:“这是利国利民、永续延年的大工程。运河一成,万事皆通,万世福泽。人民辛劳五年,能建此伟业,这二者孰轻孰重,您身为国,不应拎不清吧?”


王耀无言以对,声音干涩:“但……”


“从西周至秦,长城历代修筑加固,以抵御俨狁、匈奴等狄族的入侵。在我幼时,您给我讲学,曾对我感慨过,长城筑于人民的血肉之上。但它将侵略者阻于境外,又保佑了后世千年的安宁,保佑了——您的安宁。太平盛世岂是天公降恩,送到人间的?您该见得最清楚才是啊——所谓太平盛世,皆为前代人骨血润泽而成。”


……是啊,他该最清楚才对。


王耀低着头,指甲嵌在掌心。


是他家人们用血与骨,为他筑出长城,为他筑出盛世,为他筑出脊梁,让他能昂首挺立,屹立于这天地间。


他该最清楚才对。


“您不用思虑太多。”

炀帝背对着他,看着地图:

 


“世间诸多不忍,便交由帝王来做。”

 


成也千古,败也千古。誉也帝王,毁也帝王。


就像嬴政背负暴政骂名,为后世立起万里长城。后人未曾死在劳役中,于长城护佑下不受北狄侵扰,便可为万世评帝王功过。


他明白这个道理。他自然是最明白的。

 


……


……但他要怎么面对百姓的哭声?


 

薄皮突骨,蜡黄粗肤,烈日炎鞭,苦嚎咸泪。糙绳深入肉骨,血与汗一同流下。他们嘶吼着,乞求着,枯瘦的手指抓紧他的手臂对他说您不是我们的祖国吗,您难道不如父母一般爱着我们吗,您怎么能看着我们如此死去,您为什么不救救我们,您为什么不救我们啊!


他皮肤出血,全身颤抖,喉咙干哑。他说,是我负你们,我无以为报,你们若不平,便入我梦来吧——

 


千千万万年,来向我嚎哭吧。

 


他最终开口:“耀请命,届时与百姓共同修渠。”

炀帝没看他,笑道:“随您。”


王耀将手中的糕点放在桌上,作揖告辞后,转身离开。


那两个饼子已成碎末,分毫未动。

 




【3200岁】

 


王耀闭着眼,手一伸,“啪”一声接住了向他飞来的苹果。


“田里新摘的。”年轻人一身白色布衣,站在树下,对他咧开嘴笑,“先生尝尝?”


 

新鲜苹果的清香飘到鼻尖,王耀不由自主弯起唇角。他仍靠在树干上,垂下半条腿在空中晃悠,在树叶簌簌间睁开眼,看向树下的青年。


“你去耕田,穿一身白衣,不怕弄脏?”


年轻人满不在乎:“脏了,再洗就是了。”


他继而说:“您能从树上下来说话吗?仰着头看您,总觉得脖子有点累。”


“我不。”王耀拒绝得干脆,“也让你感受下我平日仰头看你的感受。”


年轻人乐呵呵笑起来,一挥羽扇,在树根旁坐下了。


春日细风自山林间吹来。


“看您闭着眼,可是睡着了?这些日子不太平,您也好久没睡个安稳觉了吧。”


“你来之前,确实睡着了会。”王耀伸个懒腰,“还做了个梦。”


“梦见什么?”


“山河百姓皆入梦来,问我去哪儿了。问啊问,一直问,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就和他们说,我到山里找龙来了。”


年轻人便大笑。


“然后他们就又问,那龙什么时候出山啊?”


“您怎么回的?”


“我没说话了。我怎么知道呢?”


王耀抛着手里的苹果,低头看他,“龙什么时候出山,孔明可知道?”


被唤作孔明的年轻人微笑:“龙现在藏在我这山沟里,可能要等这乱世结束了,才会出山罢。”


王耀叹息:“又是乱世。”


“您不喜欢乱世?”


“孔明先生这叫什么问题。有人会喜欢乱世吗?”


王耀颇为难过地皱起眉:“我只觉脑袋晕晕沉沉,全身上下四肢都没有力气,心烦意乱。我能听到很多声音,他们唱着不同的歌,执剑起舞,彼此杀意凛然。他们都叫我‘我的国’,站在不同的方向,鸣金击鼓,呼唤我过去。但我要怎么办呢,我该回应谁的声音?”


“您看起来也并非虚弱的样子嘛,方才我扔的那个果子,您不是接的正正好好。”


“你倒是未免小瞧了我点。”王耀乐了,“我到底是个国家。比现在还要无力的时候,你那个茅草屋,我都能徒手拆了。”


“春秋战国时候?”


“碎了无数片。”


“您既然已经经历过更惨淡的光景,此刻又何至于如此郁闷呢。”


年轻人把玩着手里的羽扇,微笑着开口。


“没人能比您更懂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个道理。春秋战国,群雄争霸,铁与血于时代的熔炉内高温熔融,最终火焰尽熄,铸成一尊大秦帝国。后来,钢铁巨人轰然倒下,碎为鸿门剑舞,四面楚歌。再便是刘汉崛起,汉廷荣光。而现在,这一切似乎又回到了起点——三分天下,各有能人。他们皆自有主张,不甘为臣,定要一战,赌一把流芳千古——亦或是遗臭万年。”


王耀定定看着手里的苹果:

“……我明白的,他们也只是有自己的路要走。”


“这世上的路,四通八达。若是自古以来只有一国,那这大地便只有一条帝王道。若是想走自己路的人多了,道路便四处蔓延开来,通往各个方向,而在他们到达终点之前,谁也没法说清那到底是一条阳关道,还是一条绝路。帝王道宽阔无垠,便是对的吗?羊肠小道荆棘遍布,便是错的吗?帝王道可能通往万丈深渊,而羊肠小道砍去荆棘,可能别有洞天。”


“但您总要往前走。不把所有方向都尝试一遍,不撞个头破血流,怎么能找到自己的路呢。”


年轻人笑起来:“您说是吗,王先生?”


王耀若有所思:“头破血流啊。”


“只不过您更要谨慎些。我们寻常人,走一条路,便只是一条路而已。而您要走哪条路可关系到苍生百姓,万世福祸。”


年轻人说:“可要深思熟虑啊,我的国。”


“那我总要去见见那些声音,听听他们有什么要说。再看看他们做了些什么。”


王耀慢慢咬开苹果,向树下看去:“既然如此,孔明先生,您的路又如何呢。您的声音,我是否也应当一并听去?”


年轻人闻言,站起,抬起拿着羽扇的手向他鞠躬行礼:“孔明不才,且尚稚嫩,不敢自称谋士。”


王耀乐了:“您不是一向自比管仲、乐毅?此时,这自谦的劲头倒真很有他二位先生的风范。”


年轻人笑着摇头:“孔明向来不谦虚,自认才能超俗,只是如果乱世没有明主,天大的能人也只得隐居山林,碌碌老去。若是能寻得一位贤明君主,有我辅佐,定是如虎添翼。但当今世道,缺的恰巧是这一位贤明君主,有尚贤之德,爱人之心,怜世之情。”


“这听起来确实难得。”


王耀笑着说:“那若是有朝一日,真的寻到了呢?”


年轻人抬眼,年轻,意气风发,俊朗的眉目如星辰:


“亮,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2900岁】


 

后来,罗马帝国对他说:“那日,你的车队来到黎凡特,满载丝绸与黄金,白驼玉铃,异香十里,金蝶翻飞。我还以为,车上会下来一位温香软玉、倾国倾城的美人。”


王耀咧嘴笑:“现在呢?”


凯撒向后退了退,伸出手,小心翼翼扒开直指他喉咙的剑尖。


他笑:“是一位能用剑将我斩杀的英武帝王。”

 


于是王耀大笑,收剑归鞘。他坐下,将自己的空酒杯扔给对方:“输家倒酒!”

 


他们二人时常这样切磋。或许因为同为大国盛世,二人在惺惺相惜互相欣赏的同时总暗自憋着一股劲,想要在实力方面一较高下。王耀在敏捷和剑术方面技高一筹,而凯撒的力量和重兵器更加出色,二人时常打到忘乎所以,胜负相平,友谊第一,输赢第二,输了的要倒酒。


一开始两家人看到他们比试,还以为两个大国要打仗了,吓得魂飞魄散。结果两个人打完,又勾肩搭背喝酒去了。久而久之,人们也司空见惯,只记着离他们远点,别被这两位的小打小闹波及进去。


对此,双方的帝王更是宽容得很:“我家祖国几百年没遇见过对手了,让他玩玩解闷也好。”


反正大汉帝国与罗马帝国之间相距甚远。国与国之间有时就是这么单纯,没有利益纠纷,便可以成君子之交。


葡萄酒是凯撒从罗马带来的,装在玻璃酒壶里,晶莹剔透。地中海沿岸四季温暖,葡萄甜美,酿成的酒也醇香。二人一杯又一杯对饮,闲聊着,空闲下来时,王耀嘴里便随意哼起乐府的小调,从“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慢慢悠悠唱到“百川东到海……”


 

他停下了,若有所思:“大秦,你说,海有尽头吗?”

 


他们二人平常什么都聊,严肃时讨论些帝王策,闲聊时便天南海北。最不正经的时候,他俩就“为什么凯撒长胡子但是王耀不长胡子”争论了好一番,最后也没有得出结论。


更多的时候,他们聊大地,聊星空,聊世界的广阔。


凯撒听了这话,放下酒壶,和王耀一起思考了起来。


“我猜是有的。”半晌,他开口,“既然陆地的尽头是大海,那么大海的尽头也应是陆地。世界便这样首尾相连,宽广无垠。”


“宽广无垠啊。”王耀晃着酒杯,“这听起来真令人——”


两人异口同声:“——心潮澎湃。”


他们一起笑起来,抬手碰杯。


“想想吧,多有趣!未知的海洋尽头,说不定还存在着能与你我比肩的国家。”凯撒眉飞色舞,“那人此刻说不定也正眺望我们这边,在想同样的事呢!”


“可惜啊,我目前在海上所探寻到的不过是一些小岛而已。”


“可有国家?”


“国家称不上,仍属于部落罢。甚至还没有出现代表民族认同的国家意识体。这样毫无凝聚力的弱小地方,曾经还想进攻我家,我真是想了十天十夜,没有想明白他们哪里来的勇气。”


“后来呢?”


“认输的,成为我的属国;不认输的,成为我的郡县。”


凯撒便大笑。


风自大漠吹来。毛织大帐为他们遮出一片安宁天地,不受黄沙侵袭,只在悠远风声中听到远处驼铃阵阵,清脆悠扬。


几轮酒盏过后,两人醉意渐浓。凯撒举着酒杯,眯起眼看着眼前虚影,带着酒气开口:

“你信吗,耀?有朝一日,人类的主场会转移到海上。我们对陆地探索接近尾声之时,便是向海洋进发之时。”


王耀晃着酒杯,漫不经心:“这不是早就开始了?东越、南越、朝鲜,皆为我朝的楼船军所破。我的家人曾从徐闻出发,自海上远达天竺和狮子国,进行商业贸易。你和布匿在海上也打了几百年吧。”


“确实,我最终收归了伊斯巴尼亚和卢西塔尼亚。”


凯撒说:“但我想说的不是这种。”


“你看,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最终还是为了陆地,我们对于陆地的认知尚未清晰,所以还会继续探索——就像在你开辟道路来到罗马之前,我也并不知道在遥远的东方,竟还有这样富饶美丽的丝之国存在。”


罗马人看向遥远的天边:


“但我相信有朝一日,我们会怀抱最纯粹的热情,扬起风帆,行驶在大海之上。”


“只是为了看看海那边有什么?”


“只是为了看看海那边有什么。”


凯撒声音充满激情:“生命的意义便在于前进啊赛里斯!VENI VIDI VICI(我来,我看见,我征服)!”


“探索完陆地,便去大海。”王耀笑,“探索完大海呢?”


凯撒举杯向天:“那便去天上看看!”


王耀跟着大笑:“造艘大船飞上去!”


“没错,造艘大船飞上去!去星海里遨游!”


二人勾肩搭背凑在一起大呼小叫,放声大笑,被酒呛到两张脸通红。


两个醉鬼说完大海,说完星空,又说了一堆有的没的,最后头挨头,裹一张毯子,在越发明亮的星光里睡意渐浓,梦话般咕哝起来,竟还能交流。凯撒说他明天就要启程回罗马,王耀说行回头换我去找你,凯撒说这路上要耽误大半年便寄信吧信鸽总比马快,王耀说那下次见面真是遥遥无期了,罗马人听了后笑得毯子都在颤,说没事,赛里斯和大秦总会在浩瀚星海里重逢的。


王耀在陷入沉睡前说他,八字没一撇的事说的跟真的一样。凯撒哼哼着说,我就是知道。


然后他们再没人说话了。


风带来驼铃,带走低语和呼吸,于月光里前行。待飞到时间的某个角落,待有朝一日落到谁的嘴边,再于满天星辰下倒一杯葡萄美酒,说给天上故人听。

 




【2700岁】


 

“我记得您比起弈,更爱六博。”

王耀说:“如今怎么有雅兴,捡回弈来了?”


秦王坐于雕花窗边,只点起一盏灯。今夜月光清朗,流入屋内,象牙棋盘与棋子均散出微光,执在手中,似是手可摘星辰。


秦王喜黑,一身玄色衣袍,手中所拿也是黑子。天下皆知白子先行,但天下也皆知,秦王嬴政定要落第一子。


“许是今夜月光好,又或者是年龄大了,突然想做些旧事。”

嬴政笑,“先生既然来了,便与我对弈一局罢。”

 


王耀依言行礼入座:“陛下还未到不惑之年,何谈年龄。”


嬴政回:“我还未到四十,已经生出白发了。先生长生不老,政何其羡慕。”


王耀提起白色衣袖,拿起一颗白子:“我能长生不老,多倚靠陛下这样的君王。”


“君王。六国皆自称君王,而寡人一统六国。这样的名号,似乎不够响亮。”


嬴政略加思索,下了第一子,棋子落在棋盘上掷地有声。


“我自认德兼三皇,功过五帝。——‘皇帝’。这个名号您觉得如何?”


“一切顺您旨意。”


王耀跟着落下一子,“那么陛下,这局棋,您所期望的结局如何?”


“有什么区别?”嬴政大笑起来,“您输了,是我赢了;您赢了,也是我赢了。”


王贲传信来,已俘虏齐王建,齐国自此灭。泰阿剑斩下最后一滴血,功成,归鞘。


这天下局,他已尽收囊中。


王耀便笑:“扫六合的秦王,可不该从庆功宴上消失,然后孤身一人坐在月下,与自己对弈。”


就好似天下权势与寂寞尽揽一身。


“……”


嬴政含笑沉默半晌,抬起头来,看向夜空中那轮明月。


他叹息一声:“我只是觉得,今夜这月光真好。想当年我从赵国回到秦国时,便是这样的晴夜。”


“王贲之信到来时,我在大殿之中,看最上方的王位。我当时就看着它,群臣都在我身边祝贺,我却什么都听不见,好像回到了八岁那年,我第一次来到秦国大殿前。——大门在我面前开启,殿内金碧辉煌,我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王座。在那一刻我便打定主意了:我想要它。”


“但我不过是质子、庶出子的儿子。多少人告诉我,你生而为鹤,便乖乖臣服于驯禽师的长鞭之下,苟活一生足矣。”


八岁归秦,十三岁登基,外受吕不韦压制,内有母亲赵姬与其情人嫪毐合谋,要害他夺位。他不信命,他不甘为鹤,他斗,他要作祖龙腾于云霄。


“而我如今,鸣于九皋。”


“那王位我得了,这天下,我也得了。那些欺压我的人,谁能料到我今日伟业呢。”


 

他顿了顿,不无惆怅:


“但我这般伟业,又能说给谁听呢?”

 


明月映宫花,花上有蝶翻飞,翅膀上的金色花纹瑰异谲诡,灿烂炳焕。


他出神地望着那只金翅蝶:“有时,我看向这大千世界,看向这一只蝶,总要恍惚一番。我见蝶,蝶见我。是否我其实为蝶,而蝶其实为我?”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王耀拎起一旁的酒壶,满上两杯酒。


“但这山河人间,非梦,非蝶。”


“为王者,生来孤独。”他说,“为国者也是如此。”


嬴政答:“为王者,便该如此。所能对弈者,唯有一国。我尚能有您——但若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您岂不是这世上最孤独的人了。”


王耀笑起来:“这局棋,总会有对手坐到对面的。”


“您要怎么应对?”


“下棋。”


“对方实力强盛?”


“下棋。”


“对方若是像我一样,颠覆了自古以来的规矩?”


“下棋。”


王耀垂眸落子,骤然抬眼看他,金瞳如刀——


“再教他我的规矩。”


于是始皇抚掌大笑:“好一个规矩!”


他继而突然想起什么:“不以规矩,不成方圆。您倒是提醒了我——这天下规矩,都要按我大秦来。”


他略加思索,又说:

“书同文,车同轨。韩赵魏楚燕齐六国各有文字方言,交流不便,这属实麻烦,要统一一种新文字才行。此事便交由……李斯、赵高他们去办。”


“货币不同,影响通商,国家便难以富强。从此以后,天下货币也要以我秦半两钱为准。”


“占据了土地,统治了人民,终究浮于表面。我大秦定要成为世间标准,天下皆要说秦音,写秦文,以半两钱进行交易。掌规矩,同语言,定经济。这样治世,方为春风化雨,行之有效。”

 


王耀执一颗棋子在案边轻敲,微侧着身子,一手撑头。


“若是我对面,有朝一日,坐了您这样的棋手。”他若有所思,“那将是大麻烦。”


“您真是凛冽。”


嬴政眯起眼睛笑:“我是您的皇帝,您却将我看作假想敌。”

 

王耀回以微笑:“您这般的帝王,千年内再难出。但再过千年,即使是我,也不敢下定论。若是来者不善,我总要小心为好。”


他把玩着手头的棋子:“这近三千年的来路,我如履薄冰。想再走下去,也定要步步为营。”


于是嬴政说:


“我大秦子民,会陪伴您一直走下去,世世代代,万万年。”


“就如这月光亘古不变——”


始皇将手掌覆于棋盘之上,一衣遮山河:


“于子孙千秋万代,每一家的窗台上,我大秦的明月,必朗照之!”


王耀开怀大笑起来:


“如此,愿千千万万年后,仍能与大秦帝王月下对弈!”

 


一月,一弈桌,二人一黑一白,成千古棋约。


明月流转,千年不换。自此,每逢黑子遇白子,便是故人相见。

 




【2400岁】


 

先生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于是满堂学生也不自觉噤声,连呼吸声都下意识小了。他们的目光带着坏笑,跟着先生转移,来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坐在那里的青年斜靠在午后暖洋洋的阳光里,睡得正香。


一只金色翅膀的蝴蝶从窗外飞来,落在他鼻尖上,轻轻扇动翅膀,抖落细碎的花粉,在阳光里闪烁璀璨。于是青年抽动了一下鼻翼,皱起眉,“阿嚏——”


惺忪睡眼睁开,青年一眼看到一旁正双手背后微笑看着他的夫子,顿时惊醒,狼狈向后仰去——

 


哄堂大笑。

 


“先生。”

白发白胡子的夫子笑得意味深长,“睡得可好?”

 


“仲尼先生!我,我真不是故意背书睡着,您听我解释。”


王耀手忙脚乱拍走那罪魁祸首的蝴蝶,试图为自己找补,“最近列国交战频繁,我也总觉得疲乏……”


“您无需多言,我并未怪罪您。”


仲尼先生将竹卷在手心一拍,微笑道:“所谓有教无类,便是上课睡觉的乞讨儿我教,上课睡觉的华夏国君,我也照样教。”


王耀哑口无言,羞红了脸,讪笑着抓了抓头发。


“不过,既然先生睡得这样好,看来这春日午后,确实不应只限于经学讲义了。”


仲尼先生转身踱回讲堂中央,四处寻了一下,开口道:“点,上次我问你们四人志向,你是怎么回的?”


曾点坐在讲堂一角,闻言起身:“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好啊。”仲尼先生笑眯眯地说,“今日阳光正好,我们便如此一游,可好?”


满堂学生皆欢呼起来,将手中竹卷放回案上,顿时一片哗啦啦的声响。王耀才刚拿起书卷找方才先生讲到了哪里,一时没跟上这变化,有些呆滞,还是坐在旁边的子路拉了他一把:“国君先生,还发什么愣呀,快走了!”

 


“难得空闲,您不下水去么?”


王耀手里拿了一竹卷,坐在仲尼先生一旁。老先生见他来,这么问。


两人坐在河边的树荫下,远望河里的年轻人们。春服整整齐齐叠在岸上,水面上漂着一个托盘,装一壶黄酒和一个空杯。学生们正在河里打闹,对起诗来,杯盏漂到谁面前谁便要接下一句,对不出来者,当罚一杯酒。


王耀看他们游戏,不由得乐了:“我若是和他们对诗,岂不是欺负后生。”


仲尼先生拄着竹杖,大笑起来。


“只论作诗,那确实是。但后生可畏哟。常和年轻人交流,受益匪浅。日月常新,未来永远是属于他们的。”


“这群孩子,着实有趣。”王耀笑着说,“寻常人知道我是华夏,要么怀疑我是扯谎骗人,而那些信了的,就认定我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恨不得三拜九叩。只有这群孩子,知道了后,一个个争相凑过来,说您有没有听说过我们家先生的仁礼学说,抢着要和我讲。”


仲尼先生笑到胡子一颤一颤。


“我就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先前见过管仲、老子、晏子各位先生,聆听他们的教诲。如今天下博弈,我来拜访孔子,就是为了请教先生的。”


“只是……”


王耀叹了口气:“我所见的越多,越觉得迷茫。”


夫子拄着杖,微笑看向他:

“因为您所寻,并非君王之道,对吗?”


王耀点点头:“先生懂我。”


风过林间,树叶簌簌。


“君王之道,那是君王们的职责。他们如今争锋,各自改革,我管不了,也无意去管。胜负便由着他们去争吧,这般乱世不是第一次出现,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出现,我虽厌烦,却也无可奈何。但天下总会走上正轨,回归统一与和平。但,那应该是怎样一条‘正轨’,才能减少世间纷争呢?”


“我明白,这便是您要寻的了。”


他们二人异口同声:“——万世之道。”


“所以我才会四处奔波,听取各家之言。天地常变常新,和我初生那一会儿比起来,两千五百年过去,如今已经翻天覆地了。我相信,再来一个两千五百年,世间又会换了模样。但我也相信,无论世界怎样变化,总会有一条大道亘古永恒,即使再过两千五百年,仍是正途。”


“我目前还没得出答案,到底那该是怎样一条路。”


王耀远远望着。


 

“但我突然觉得——”

 


河水波光粼粼,年轻人如朝日一般蓬勃,快活笑着。他们大声对诗,交流志趣,谈国论道,那盛放的思想如这春日飞花一般,风吹来,便散落到世间各地、落入泥土,结出新芽,万世生花。


王耀看着这般风景,不由自主笑起来: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若能如此,便是我想见的世间了罢。”

 


春意昂扬,阳光里的年轻人皆器宇轩昂、意气风发,结伴走在郊外的原野垄道之上。


他们一开始簇拥在仲尼先生和国君先生之后,慢慢跟着,直到仲尼先生笑说不必等我们,年轻人自己跑到前面去罢!他们便一个个超过了他们去,三三两两成群,相携相伴,谈论诗书经义,唱着民歌。


仲尼先生拄着竹杖,望着前方昂扬的学生们,眼中满是欣慰:


“您看,先生,旧人总要看着新人的背影,看他们越跑越远的。”


王耀伴着他,笑道:“那按您这么说,我应该跑在他们最前面才是。”


仲尼大笑:“确是如此。您定会跑得比他们快,要远,要千千万万年的跑下去。”

 




【1700岁】

 


将军掀开军帐进来,带进一身夜色与凉意:“埋伏已经完成,破晓便可发兵。这次定要将羌人杀得片甲不留,让他们再也不敢入侵我大商。”

 


这里并非私帐,而是谋事处。帐内设施简单,一张军事地图占据最主要的空间,再者便是一暖炉,两排椅子,一长方桌,桌上一壶酒而已。


如今春时,天气虽已回暖,夜间仍凉。王耀披了件外衣,见将军进来,便将手中已经温好的米酒递给她。


“离天亮尚有些时辰,将军何不去休息?”


妇好将杯中温酒一饮而尽,不以为意答道:“王公您此刻不也在此?”


王耀便笑:“你们啊,一个个的,在这方面总想和我比一比。要知道睡眠对我来说从不是必须物。既然破晓便要出发,我就不睡了,在这儿读读书。但你可不同。几个时辰后便要上战场,不养精蓄锐怎么行?”


妇好直接在他对面坐下来,笑道:“您就别为我忧心了。我为商出征多年,在战场上应该如何,自然心里有数。一想到明天能痛击那敌族,我便精神抖擞,难以入眠,听卫兵说您还在军帐里,就来和您说说话。”


她将双臂叠在桌上,向王耀这边凑来,颇为好奇:“您这是在看什么书?”


“伊尹的著作。三百年过去,有些内容记得没那么清明了,便再看几遍。”


“元圣的书,确实应一看再看,常看常新。”


妇好点点头,表示赞同:“既在战场,您看的可是其兵书?虽然我是朝中大祭司,但伊子主张事在人为,打仗不能只听信占卜,而要重视人的作用,我深以为……”


“不,是他的烹饪秘籍。”


王耀扬了扬手里的卷轴,笑道。


“……”妇好被噎了一下,随即大笑,“您总是如此出其不意!”


炉上火再度烧开,木头炸出噼啪声。


将军取下头盔,一头青丝垂落肩头。她从壶中取了新的酒,放在炉上,待酒热。见王耀专心于阅读,她又拿了把扇子将蒸汽扇走,不让白气碍了他的视线。


她边扇边若有所思:“不过您刚说‘记得没那么清明了’……原来您也会如此吗?”


王耀未抬头:“如此什么。”


“我以为您身为一国,在这方面也和寻常人不同呢——就像您刚才说的,寻常人需要睡眠,而您并不需要。原来您也会像寻常人那般忘记事情吗?”


王耀抬起眼看她,微笑起来。


“我只是一个国家,是你们赋予了我人性。因此我并非全知全能,自然也会忘记些事情。只不过和你们相比,我的遗忘周期确实要长得多。”


“老去和遗忘是人间两大憾事。我有幸能躲过老去,上天将遗忘留给我,也算公平。”


妇好晃着扇子,若有所思:“这么一看,您与我也没什么不同嘛。”


“抛去本质上的区别,确实如此。”


“本质的区别,是指我是人,您是国?”


“也能够换种说法。”


王耀想了想,将书卷合上。


他问道:“如果我问你‘你是谁?’,你会怎么回答?”


妇好愣了一下,下意识说:“我自然是妇好。”


她继而想了想,又补充:“是商王朝的王后,将军,大祭司。”


“当年你来殷都,初次见到我时,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你可还记得我的答案?”


“您说……”


妇好睁大眼睛。


“您说——您是华夏。”

 


——“我为华夏。”

 


女孩不信,自觉被糊弄,叉起腰:“你可真会开玩笑。你若是华夏,那我便是老天爷!”


于是青年大笑起来,眉眼似日月初升,桃花潭水。

 


——“你若是不信,便叫我王耀罢。”

 


王耀微笑着开口:“你来到这世上,先为妇好,再是其他。王后也好,将军也好,祭司也好,都只是虚名。撇去这些一切,你生而为人,便自由自在,只是你自己,像这山间飞鸟,海中游鱼,你可以尽情如你所愿过完这一生。”


“而我来到这世上,便是华夏,也只是华夏而已。我生来这片大地之上,山川河流,万物枯荣,喜怒哀乐,就全与我有关。我为你们而生,为你们而活。我是国,且只是国,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便是你我最本质的区别了。”

 


热酒白气袅袅,散入空中。


妇好沉吟几秒,笑起来:“您这样说,实在是显得有点无情了。”

 


“……?”

 


“您在朝中辅佐君王理政,在沙场上与我共同杀敌。您与军士一同策马练剑,与百姓一同烧饭煮汤。城中有洪水,您奔赴抗洪前线,风调雨顺秋收丰盛,您比谁都要高兴。诚然,您是我们的国,也许正如您所说的,您一出生便背负着沉重使命,便为我们而活。但在我的眼中,我的君王眼中,满军将士和全国百姓眼中,您同时也是先祖,是师长,是家人,是友人,是不可失去的珍贵存在。您说我们赋予了您人性,但我们也将人所能拥有的所有亲密情感,一并交给了您。而您此刻却说——您只是国。可真是不解人间风情呀!”


王耀睁大眼。


“您是华夏,更是王耀。当您行走于世间,应如您的子民一般自由。”


妇好笑道:“所以,请爱您的子民吧,我的国。”


见王耀下意识想反驳,她又说:“不是以您惯有的、身为国家的责任感所带来的、天生的无条件的爱,而是学着——用我们爱您的方式。”


 

“让华夏爱我们——也让王耀爱我们。”

 


一缕曦光自军帐门缝隙映入。


妇好起身,提起斧钺。


军营号角响起。一万军士蓄势待发,只待将军一声令下,便要如利刃出鞘,将来犯外族赶回国境之外,护佑国家安宁。


她向王耀恭敬行礼:“我们会为您而战,因您也会为我们而战。”


 

她转身,掀开军帐,万丈天光。

 




【900岁】


 

王耀一脚踩进水底软泥,整个人一歪,第一反应是将手里的两个饼子抛了出去。


禹原本站在水流中沉思,听到这动静回头看来,立刻嚎了一嗓子冲过来想扶他。王耀一边倒下去一边大喊“饼——”,给禹吓得一时手忙脚乱,下意识又匆忙转过方向去接正自由落体的饼子。


王耀扑通一声摔在水中,同时,饼安安稳稳落在禹的手里。


 

“华夏哟!”

 


禹慌忙把饼子揣进兜里,一路踩起无数水花,七手八脚跋山涉水来救人。


王耀已经摸着水底的石头坐了起来。他被自己这一跤逗着了,边被扶起来边乐。


“您心可真大,衣服都湿了还笑呢。”


禹一边把他领到岸边上一边数落他。


“我在岸上喊你吃饭,喊了一百声你都听不见,要不是你我至于如此吗?”


王耀抹了把脸,把额前的湿发拢到头顶上去:“你站在河坝中间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二人站在岸上,分了饼吃,共同眺望面前的河流。目前这条河坝尚能派上用场,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那坝后的河水波涛汹涌,冲破堤坝之势已经不可逆转。


青年叹一声:

“自然是在看那河坝。”


他颇为惆怅:“我的父亲鲧曾治水九年,不成,如今这大地仍洪水泛滥,百姓苦不堪言。我接手治水之业之后,一直遵循他之前的方法,建立堤坝来将洪水堵住,但一直没有效果。如今眼前这条坝眼看着又要坏了,下游的百姓才刚搬回来不久……唉。”


他说着,不由得唉声叹气起来。


青年皮肤被晒得黝黑,双腿常常泡在水里,双脚已经肿胀,再穿不上旧日的草鞋,便干脆光着脚到处走。那双草鞋还是他当年出门前,新婚之妻女娇为他打的,他舍不得扔,别在腰间时刻带着。青年手里拿着饼,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嚼着,目光凝在面前奔腾的河流上,心思明显不在吃饭。


大河滔滔过。


青年若有所思地把饼渣一吐,转头来看他:


“华夏,我想了很久。我认为——治水之策,不在于堵。”


王耀一愣:

“此话怎讲?”


“——您看!”


禹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腾的一下站起来,指向面前汹涌的河水。


“这河水咆哮有力,就好比是龙。怎么能用一道枷锁将龙困起来呢?那龙定要发怒才是。”


他掷地有声:“应该疏通河道,让龙自由飞去,才能让它息怒。”


王耀咂摸了两下:“你的意思是——”


禹坚定地说道:“我认为,堵不如疏,方是治水之道。”


“比起修建大坝,对河水围追堵截,我们更应该拓宽河道,清除淤泥,使河水能够更好地东流入海。”


青年越说越兴奋,手舞足蹈对着大河比划着:“若山来了,便凿开山,若遇上了沟,便将沟填平。冀州、青州、徐州、兖州、扬州、梁州、豫州、雍州、荆州,必须将华夏九州的山水看作一个整体来治理,方能见成效;岐山、荆山、雷首山、太岳山、太行山、王挝山、常山、砥柱山、碣石山、太华山、大别山,群山都会堵住水路,要全部疏通才行。我方才站在坝上,如此设想时,便见到滚滚河水自我脚下向东流去,丰盈平和,两岸皆是肥沃农庄,炊烟袅袅,陌上新桑。


“堵住了河水,只会让奔腾之龙愤怒;但若能引它到东海,它定能灌溉周遭土地,使之成为沃土,造福人民。”


青年亢奋地挥舞着双臂,大声说着自己的构想。


“到那时,世间定不再有洪水,四季皆风调雨顺。”


“到那时,四海九州必将成为天府之国,人民安居乐业!”

 

“……”


他动作突然一滞,缓缓将手臂放下。


半晌,他低声道:

 


“到那时……再也不会有百姓丧生于洪水中了。”

 


王耀浑身一震。

 


——再也不会有母亲在被冲走前将年幼的孩子推上树。再也不会有父亲在被淹没前将孩子高高举过头顶。再也不会有白发老人坐在屋顶上流着眼泪说别管我们了,快逃吧小伙子,你要活下去。


他们不认得王耀,不知他是华夏。他们只当王耀是寻常小伙子,他们要他活下去。

 


禹的声音伴随江水一同传来:


“临来前,家妻对我说过,这泛滥的黄河水就像华夏的眼泪,只有治好了水,您才不会再难过。我就算肝脑涂地,也定要将这个任务完成。”


王耀抹了把眼睛,笑起来:


“……治水虽繁重,也不能忽视家人。听说你的儿子出生了,回去看看妻子吧。”


“不回了。”


青年顿了顿,苦笑着摇摇头:“不敢回呐。就怕一回去……就舍不得了。再说女娇对我赋予厚望,让我定要平息洪水,我若是没完成治水之业,有何脸面回去见她呢。”


王耀将手中分毫未动的饼子塞给了他。


禹失笑:“您是真的很喜欢给我们塞食物。您自己有注意到这一点吗?”


王耀理直气壮:“我就喜欢看你们多吃。待洪水控制住了,我定要把大地都种上小麦和水稻,看你们衣食无忧,一个个白白胖胖,那我才高兴。”


禹大笑起来。


他们二人坐在岸边,继续规划疏通治水的蓝图。山水纵横,交错成线,华夏大地新的河道已在构想中初具规模。


大地之上,余晖斜照,长河落日圆。



 

 

【0岁】

 


许是被漫山遍野的花迷了眼,金翅蝶合翼落下,又惬意抖了抖翅膀,在细软春风中歇息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并非落于花上。


小孩子的睫毛轻颤起来,像另一双蝶翼般,惊飞了它。


 

那双眼睛睁开了,映出大千世界,与一只小小的金翅蝶。他眼里的蝴蝶也在看他,正魂不守舍打量着他到底是什么东西。那是一双明亮的金色瞳孔——与它双翅上的那双金色的“眼睛”如此相似。


金翅蝶这才松了口气:


“原来你也是蝴蝶呀。”


它兴奋地绕着小孩子飞舞:“你是新破茧而出的吗?我也是。这天空和花海可真好看!”


它叫他:“飞起来呀,我们一起去风里!”


孩子探出掌心,金翅蝶便飞上去。那双金色眼睛好奇地看着它,就像好奇地看向蓝天,白云,花海,看向没有影子的风。孩子小心翼翼将它捧到面前,用小鼻尖去碰它的触角,用嘴唇轻轻亲吻它的翼尖。


金翅蝶嗅到另样的味道,开始有点奇怪起来:他闻起来不像蝴蝶了。再看他的长相,倒是和山脚下聚居的那些人类有些像。


 

于是它问道:“你是谁呀。”

它又问:“你是人类吗?”

 


金翅蝶本该飞走的,但它抖了抖翅膀,最终没有动。它不在乎他是人类还是蝴蝶了,它喜欢他。他有一双璀璨的金色眼睛,像这暖阳融化了。他闻起来像春天,像生命,像世界,像它在茧里熬过了漫漫长冬,为的破茧的那一瞬阳光。


他像这世间日月光耀。

 


于是它再次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小的孩子捧着它,笑起来了。

 


蝴蝶只有春天,蝴蝶太弱小,飞不出这片山野。


蝴蝶不知道,蝴蝶以为自己拥有全世界。


但那一瞬间,金翅蝶看着他,看着他那双金眼睛,恍惚间好像看遍了更多。那些是什么?它迷茫着,一生也不可能想明白。又是春风起,它却突然知道了原来世间有一年四季,冬天时河流会结冰,而春天来了,最后一块冰也会消融,汇入河流,向东而去。河水要去哪里?大河咆哮而过,分出无数支流,两岸狼烟起,有人在争斗,在搏斗……但也有三三两两的人穿着白衣,一头乌发,相伴走在阳光明媚的河畔。一条大河变为两条,再变为脉搏,蓬勃着撑起一座王朝。开始有容貌奇异的人出现了,他们来到河边朝拜。江东竖起旌旗,又倒下,漫天箭雨盛放为烟花,自盛世的天穹纷繁落下,映亮这天下长街,如夜间繁星落入人间,如长河川流不息。马蹄踏过河边黄沙,最终淹没在黄沙里,有大船满携金银自河口向远洋去,又有大船满载炮火自河口向这边来。血染红了大河,河水仍在咆哮,那声音却似四万万人齐声痛哭。有谁跨过了那些大河,来疗愈他的伤口,血色在号角与黎明里化为红旗,随春风到四处,于大江南北迎风招展。河水要去哪里?它那一瞬间在他眼里看遍了日升月落,阴晴圆缺,春夏秋冬,千秋万载,风起云涌。而大河滔滔,涛声依旧,奔腾不息,世代汹涌,它要流入大海去,要万万年奔赴到大海去——


接着,云飞速退回天际线,太阳落下海平面,滚滚河水告别大海回望向覆雪高山。船离去,船归来,马蹄扬起的黄沙尘埃落定,漫天烟花倏然收缩为一点星辰落回人间。箭回到弓弦,酒杯复又满,人们欢笑着自离别走向初见。垂死之人再得青春眷顾,孩子躲进母亲的怀中,鸟归巢,花归雨,露水飞上叶尖——


 

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开始破茧。


 

小小的孩子捧着它,自花野中站起来了。


他动作还有些不稳,但每一个动作都坚定非常,要用自己的双脚站在这片大地上。


 

他微笑着,轻轻对它说:“你好呀。”


 

最后一块冬冰终于消融。


河流如释重负,彻底醒来,大口呼吸着,雀跃着,开始向东方的朝阳奔赴。


风起,漫山花野随之摇曳,天光辉耀,春风柔软,蝴蝶自茧中飞出,于是世间万物都向他倾来。蓝天,白云,花海,没有影子的风,都来迎接他,要送他去山河人间了。

 


 

他说:

 


“我的名字是——”

 




 

 

—END—

 


 




评论(183)
热度(20184)
  1. 共315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露从今夜白 / Powered by LOFTER